意料之外的俄乌战争

俄罗斯先前从乌克兰割走些土地,还没有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这一次是大举入侵,意图灭国,让世人惊骇不已。记忆中上一场吞并别国领土的战争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伊拉克入侵科威特。30年既是弹指一挥间,也是整整一代人。我还记得那时候在中国还没有用电脑,除了在学校里上计算机课的时间以外。互联网的出现,再加上其衍生的后来的自媒体,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获取资讯的方式。我都记不得有多少年没看报纸了,你呢?将来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报纸为何物。

好了,我想说的是时代在进步,文明在发展。不过说到成长于上世纪六、七年代的普京这个人,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前现代社会开疆扩土的殖民式思维。这是个奇怪而又危险的现象: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人却掌握着庞大的国家机器。我不是主修政治,所以不确定是否能够以及应该如何去解开这个结。

去年2月,俄罗斯以军事演习的名义在乌克兰边界陈列重兵时,人们都以为那不过是又一场讹诈,规模更大的一场讹诈。乌克兰人民还在歌舞升平,泽连斯基也不以为意。老实讲,我当时也不相信俄罗斯真的敢乱来。就算是犯规越界,充其量也不过是像先前那样,再割走些土地。这次人们算是记住了 Unexpected(出乎意料)这个单词。

俄罗斯的举动让人意外,乌克兰人民的反应也有几分让人没想到。面对力量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旁观者都以为乌克兰危矣,何况那之前刚出现阿富汗的总统弃国外逃的闹剧。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不再动情于心灵鸡汤、严辞厉语,事实上那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年轻人也只是调侃的道具。毕竟客观状况相当于是小孩子对垒成年人;当时美国也建议泽连斯基可以考虑暂避海外,建立流亡政府。

乌克兰人民选择了抵抗侵略,泽连斯基也称得上视死如归。让我很自然地联想起上个世纪上半叶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抗日战争——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艰苦卓绝只有4个字,我们在年轻的时候还体会不出其中的分量:那是在生活、连生存都必须挣扎的同时还得抗击强敌。但即使在那种境况下,当时的政府和人民还是在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就连那些平日里扰民作恶、占山为王的各路土匪,也大都咬定的是打死我也不投降。

惨绝人寰的第2次世界大战终于硝烟散尽。1970年的联邦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面对犹太人纪念碑禁不住自发地跪了下去。后来人对他的这一举动的评价是:勃兰特跪下了,德国站起来了。前不久韩国总统尹锡悦表示,今天的日本已经完全摒弃了军国主义,转而拥抱了现代文明。用中国的话讲,也算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对于战争的惨烈后果,早在中国唐代,诗人杜甫就记录了那份凄凉悲苦: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我没弄明白后来怎么出现了这一幕,普京为了支撑他的核讹诈,说什么这个世界没有俄罗斯民族就没必要存在。我粗略看了些相关文章及评论发言,没看到任何人讲消灭俄罗斯民族之类癫狂的话。不要说对俄罗斯民族,就是对亚马逊丛林中只有几十上百号人的原始部落,当今的人们思考的都是如何更好地保护他们,或至少是尽量不打扰他们。可能是因为普京常年生活在听不到反对声音而导致心理膨胀的畸形环境中,才会有这种心智不正常的痴梦臆想,以为可以绑架整个俄罗斯民族,对抗全人类。

我对俄罗斯蛮有好感。还记得在美国念书时有个俄罗斯同学,谦和有礼,乐于助人,讲一口几乎不带口音的英语。我问他为什么英语讲得这么好,他说是高中时就来了美国。期中他邀请我、一个美国同学、一个印度同学去看表演,说是俄罗斯国家艺术团碰巧来演出,所以他买好了票。我这才知道洛杉矶还有个俄罗斯人比较多的社区。在车上我开玩笑说,你来自俄罗斯,他(美国同学)来自美国,你们俩来自军事超级大国,我来自中国,他(印度同学)来自印度,我们俩来自人口超级大国,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吃饭时他跟我讲,如果暑期我要回中国,他希望跟我同行,先游览中国的几个城市,然后再回俄罗斯。只不过那年我没有回国的计划,所以未能跟他成行。

我通常是把车载收音机调放到 NPR 频段,在洛杉矶是 KPCC,最近改名为 LAist。前不久的一个周末,播出了一档关于乌克兰战争的栏目,说是目前有为数不少的国际志愿者,在乌克兰的战争环境中执行人道救援和其它工作。在问到如何看待这场战争时,一名受访的志愿者说:战争总会结束,家园终归要重建。给我留下印象的是这个年轻人在战争环境中讲话时语调也很平静,不带激昂,亦无忧惧。是啊,战争总会结束,无论以何种方式,或遥远,或临近。

接下来主持人讲,俄罗斯士兵占领乌克兰东部的一些城镇后,从那里打电话给家乡的父母。有很多电话都被乌克兰方面截听,接下来要播放一些截听的电话录音。俄语我听不懂,不过有英语的同声翻译和旁白、以及录音之间主持人的解说。在不少的录音当中,这些俄罗斯年轻人都有意无意地跟父母提到,自己目睹了战友的离去或者是自己打死了人。我认可主持人的这段解说,虽然从法律上讲,十八、九岁或二十出头已经是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但实际上从心理上讲,他们还都是些大孩子。他们可能也是无法纾解心中的压力、惶恐、或者是别的感受,所以在电话上故作镇静地跟父母提及。

几乎所有的父母在这种时候都是把这个沉重的话题岔开,说些别的事情。不过有一位俄罗斯母亲例外,她没有讲话,沉寂下来,让我一度以为广播电台的信号出了问题。大概过了二、三十秒钟,传来她呜呜的哭声,并且一直哭个不停。这个俄罗斯年轻人显然也不知所措,只是不停地呼唤“妈妈,妈妈”。我的语文水平还不够好,不能够精准地描述那种场景。因为是录音,我也没办法将其完整地翻译出来放到网上。总之,将心比心,我这个万里之遥的听众心里也很不好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或者说是五味杂陈。

因为坐在车里听这档节目,那天直到下午3点多钟我才下车去买午餐,好在也没觉得饿。一边走着,虽然沐浴着南加州春日的阳光,心里也忍不住咒骂几句普京发动的这场可恶的战争。我也不确定那位俄罗斯母亲为什么一直哭个不停却又不说一句话,是因为孩子在战争中的行为让她自己心中有负罪感,还是担心在下一场战斗中失去她自己的孩子,拟或是我们作为非当事方完全想象不出来的其它原因。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场战争已经深刻地伤害到她,她憎恶战争。事实上所有人都憎恶战争,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知道,战争扭曲人性。

April 2023
Los Angeles

不恋栈权位—华盛顿的归隐-‹张光›

华盛顿与林肯是两位最为美国人民也是世界人民尊崇的美国总统。本文以华盛顿的政治行为和同代人(如杰斐逊)的有关评论,以及现代史学家的分析为基础,探讨了华盛顿历史英名的成因。华盛顿的崇高历史地位建立在他不恋权恋栈的政治选择之上。本文试图阐明,华盛顿之所以做出如此高风亮节的政治行为,是由他的个人人品和道德、美国的共和国制度、及社会压力共同决定的。


在美国数十位历任总统中,华盛顿和林肯是受后人崇敬的两位最伟大的总统。然而,两人造就自己历史英名的行为模式,却不尽相同。林肯依靠“有所为”而成就英名。这个西部农民的儿子,通过自我奋斗,成为国家总统。在总统的职位上,以百折不挠的英雄气概,带领美国人民完成了维护国家统一,解放黑人奴隶的伟业。在他的葛底斯堡演说中对建立“民有、民治、民享”政府的呼唤深处,蕴含着一种“明知难以为之而为之”的宗教殉难者般的情感。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的林肯纪念馆里,人们会看到一个瘦长直板的身躯,写照出林肯一生奋斗的艰辛;会看到一双穿透力极强的眼睛,显现出林肯超人的智慧和意志。

华盛顿的历史英名造就,主要靠的却是他终身一贯的“有所不为”,不恋权,不恋栈。作为手握兵权的总司令,华盛顿在美国赢得独立战争后,率先解甲归田,不谋政事。作为共和国首届总统,而且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全票当选的总统,华盛顿在当权之前,踌躇再三。在当权之际,屡屡表示去意。最后以一席告别辞,断然止绝任何劝留之声,树立了美国总统任期不超过两届的先例。从很早开始,美国人民就开始把华盛顿的“有所不为”看作是他的最伟大、最光辉的政治行为。据学者施瓦茨对华盛顿于1798年逝世后一两年内,在美国各地举行的悼念集会上发表的悼辞的研究,人们最集中、最不吝词汇赞扬的,是华盛顿在战争胜利后,主动把军权交还给国会,在行将结束他的第二届总统任期之际,郑重向全国人民表明退休还乡的愿望。例如,一则悼辞里有这样的词句:“当他击败了他的祖国的敌人后,他有没有像凯撒那样,用他掌握的强大军队,去征服这个国家?没有。非但没有,这位伟大的爱国英雄,出现在我们的国会面前,在众人赞叹的目光下,向授权人奉还他的那支克敌致胜之剑。” 另一篇悼辞讲道,在服从民意,两度出任总统之后,“唯有他的不留任何余地的退休声明,才让群情激动的人民,不再要求来个第三次全票当选,以此证明他们对华盛顿不减的信任。” 总之,如施瓦茨所言,华盛顿“之所以名垂青史,不是由于他为获得权力而做的努力。恰恰相反,华盛顿的历史英名,来自他对权力所持的长期一贯的回避态度,来自于他热诚地放弃国人委托于他手中的权力”。[ Barry Schwartz, “George Washington and the Whig Conception of Heroic Leadership”,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48, February, 1983, pp.8-31.]

高耸云霄的华盛顿纪念碑,表达了美国人民对这位伟人高风亮节的景仰。为什么华盛顿凭着不恋权恋栈,就能赢得美国人民如此崇高的敬意?为什么华盛顿能够这样做?一句话,华盛顿的不朽英名是如何造就的?答案来自两个方面:华盛顿的个人作为、人格和人品、以及他身前身后的美国社会政治力量的作用。

一、华盛顿的人品

华盛顿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圣人;是一个能干的将军,但不是一个伟大的军人;是一个诚实的行政管理者,但不是一个天才政治家”。[ Marcus Gunliffe, “George Washington: Man and Monument”, (Boston: Little Brown, 1958), p.212.] 这是一个当代华盛顿研究者对其人格的评价。类似的评价,早在华盛顿的同代人那里就有了。杰斐逊在华盛顿逝世十多年以后,在一封信里对华盛顿的人品作了长篇评论。他写道:“他的心智是伟大的,有力量的, 但不是第一流的……它的运作虽然扎扎实实,但速度不快,缺乏创造性或想象力。”[ Thomas Jefferson to Dr. Walter Jones, January 2 1814, Merrill D. Peterson, “Thomas Jefferson: Writings” (New York: 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84), pp.1318-1319.] 华盛顿对自己的能力完全有自知之明。当接受国会的任命,担任大陆军总司令时,他当即提请同僚注意,“我请求在场的各位先生记得,今天,我在这里郑重宣布,我并不自认为我的能力足以胜任这个让我不胜荣幸担当的总司令职位。”[ John C. Fitzpatrick, “The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Washinton D.C.: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31-1944), vol.4, p.292.] 他在第一任内,曾向麦迪逊坦陈自己缺乏许多履行总统职责所必需的素质和条件。他曾多次向友人提到自己“先天不足的秉赋”。[ Joseph Charles, “The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Party System” (Williamsburg, VA: Institute of Early American History of Culture, 1956), p.40.] 因此,无论在战争中还是在和平时期,华盛顿都高度依靠助手们出谋划策,运筹一方。

如果说,华盛顿在智力上,至少在领导美国革命和建国的群英中,并无多少超人之处,那么,在所谓情商即人格魅力上,华盛顿甚至可以说是平庸之辈。华盛顿的文笔流畅但缺乏文彩。他在演讲稿的起草上,多依赖麦迪逊、汉密尔顿那样的文章高手。在人际关系上,如杰斐逊所言,华盛顿的待人之心,向来是不冷不热,不偏不倚。刻板、保持距离、和冷淡是关于他人际关系行为的最好形容词。“今天,我与总统共进晚餐,” 一位国会议员写道,“晚餐的气氛一如既往,就像葬礼一般的肃穆。”[ Ibid., p.38.]

然而,华盛顿的人品却为同代人所称道。杰斐逊这样写道:“他的诚信是无懈可击的。就我所知,他是一个最坚定地按照不偏不倚正义原则行事的人。他的决策,丝毫不受个人利害、亲缘、好恶等因素的影响。他的确是一个有智慧、有良心的伟人。总的说来,他的人品堪称完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他的处世之道。” 与诚信、公正、和良心密切相连的是华盛顿具有的另一个美德——审慎。“他性格中最主要的特征,也许是审慎。他从不在仔细权衡每一种情况、每一种考虑之前贸然行动;只要有一丝疑问,他便按兵不动。然而一旦做出决定,不管阻力有多大,他一定要实现目标。”[ Thomas Jefferson to Dr. Walter Jones.]

在华盛顿的一切公私行为中,贯穿着一种对个人声誉的执着追求和细心维护。事实上,如许多历史学家所指出的,在18世纪的北美精英文化里,“人品(Character)”和“名誉(Honor)”是两个意义相近的词。追求人品之完美,就是努力树立并维护自己的名声。[ Edmund P. Willis, “Fame and the Founding Fathers” (Bethelehem, Penn.: Moravian College, 1966).] 华盛顿就是这一文化的最好的身体力行者。他曾向汉密尔顿表示,“我希望我永远具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和品德,保持一个诚信的人所应有的人品(这是我在人生所有头衔里最看重的一个),并向世人证明我是这样一个人(这是我希望自己在人们眼中的形象)。”[ Washington to Alexander Hamilton, August 28 1788,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vol.30, p.67.]

青年华盛顿对荣誉和名声的追求,没有 “茫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气概。作为一个弗吉尼亚州的农场主,他的个人经济目标是拥有更多的土地,公共政治志向是在英国殖民常备军谋得一官半职。这种心态在革命前的美国开国元勋中较为普遍。例如,美国第二位总统约翰∙亚当斯后来回忆道:“当我年轻的时候,我的人生理想是在马萨诸塞州拥有几千先令的财产,坐上四轮大马车,在州的民团里当个上校,在州议会里谋得一个席位。这就是当时规范了我所有想象的人生地平线。”[ Quoted in “Fame and the Founding Fathers”, p.28.]

华盛顿及其同时代的一些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叱吒风云、影响美国乃至世界历史进程的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是时势造就的。正如曾在华盛顿统领下的大陆军队效力,代表南卡罗来纳州参加大陆会议的大卫∙拉姆赛,在他于1789年发表的《美国革命史》中所说:“正是革命召唤出如此之多的英杰,给予他们施展雄才大略的机会。假如没有革命,他们的超人才干可能于茫茫宇宙碌碌岁月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1775和1776年,这个国家突然被置于一种需要她的儿子们施展才干的境地……随之而来的是人类心智极大急速的扩展……独立战争仿佛不仅要求而且创造天才。于是,一代英杰,满怀着对自由的热爱……上演了一出出有声有色的伟大历史剧,其所展现出来的勇气和智慧,远远超过了人们根据英杰们在革命前所学所为所可能做出的合理期望。”[ Quoted in “Fame and the Founding Fathers”, pp.29-30.]

对于美国来说,所幸的是当华盛顿被赋予大陆军总司令和新生的美国首任总统的历史重任后,他的道德自律感和对名誉的呵护心有增无减。华盛顿在担任大陆军总司令的八年期间,虽然荒于照顾自己的土地和庄园,但始终拒绝从国家那里领任何薪水。他把从军看作是自己对国家应尽的义务。从1783年到1789年,卸掉军权的华盛顿,回到弗农山庄务农。在此期间,华盛顿实际上已经成为代表新生美国的人格象征。到山庄拜访的国内外人士络绎不绝。招待客人吃住给华盛顿带来了很大的经济负担。国会决定给予华盛顿以资金补助,但他坚拒不受。在世人面前树立一个从政领军为国不为利的清明形象,无疑是华盛顿拒领国家补偿的主要动机。

更重要的是,华盛顿在担任大陆军队总司令期间,把一支由民兵散勇组成的游击队,锻炼成一个纪律严明、坚韧不拔的正规军。依靠这支军队,在法国的援助下,美国最终击败当时世界最强大的英军,获得国家的独立。独立战争胜利后的华盛顿,以其手中掌握的军权,加上在人民中享有的崇高威望,如果有心取代当时执掌国家权力的国会,变总司令为国家最高领袖,甚至当美国国王,至少在一个较短的时期内,是件可能办到的事情。但实际上,华盛顿就任总司令期间,丝毫没有拥兵自重的行为。1780年,华盛顿以总司令的身份,在一封就他为什么在某些问题上持有与众多国会议员不同的意见致国会议长的信中,表白了服从国会的心迹:“我希望我向国会报告情况的方式,不会被视作逾越我的职权范围的不当之举。请允许我自夸,国会完全可以相信,我除了为公共利益服务的一片赤诚之外,别无任何其它居心。”[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vol.148, pp.210-211.]

实际上,任命华盛顿为大陆军总司令的大陆会议,是一个较为松散的、软弱无力的中央统治机构。它在战争期间,一直未能对华盛顿的大陆军提供应有的物质和财政支持。1783年2、3月间,包括高级将领在内的部分军官,以国会未能支付军人应得的报酬为由,拒绝执行国会有关战争结束解散军队的决定,并表示不惜以武力威胁国会就范。此时,华盛顿完全可以利用手中的军队,让自己坐上国王的宝座。但华盛顿所做的是利用他在全军将士中的崇高威望,一方面向大陆会议争取将士们的合理利益,另一方面成功地劝解他们服从大陆会议,从而化解了兵变危机。1783年底,华盛顿在纽约正式宣布退休,回到他的弗农山庄。华盛顿这一不居功恋权的举动,奠定了他作为共和国英雄化身的崇高的公众形象。

离开政坛后的华盛顿,为了维护自己不恋权的名声,非常不愿意重入政界。在各方的一再请求下,他才作为弗吉尼亚州的代表,参加1787年在费城举行的制宪会议。在1789年当选为美国第一届总统后,华盛顿深知,在行使总统这个职务所具有的巨大的权力过程中,可能会使他多年精心呵护的公正无私形象受损。他在一封信中谈到接受总统职位时,竟然抱着像“一个死刑犯步入刑场”似的心情。[ Washington to Henry Knox, April 1, 1789, Dorothy Twohig, “The papers of George Washington Presidential Series” (Charlottesville, 1987), vol.2, pp.2-3.]

华盛顿在四年总统任期将满的1792年春天,向杰斐逊、麦迪逊、汉密尔顿等内阁成员和国会领袖郑重提出,将在一届任满后退休还乡。在他请麦迪逊为他准备告别演说的信里,华盛顿写道他希望向人民表达:“我有幸在总统位置上,尽全力组织并管理政府之后,现在已经到了应当退休回归私人生活的时候。这既是我心所愿,也是为国运所必需。因为行政首长的定期更替,是我们国家自由所不可或缺的保障。请允许我离开政府,就像我以前离开军队一样,让那些支持我国的利益、推进社会和谐和秩序、良善政府的人接替我,让上帝继续保佑我们的祖国。”[ Washington to James Madison, May 20 1792, “Writings of George Washington”, vol.32, pp.46-48.]

可是,华盛顿的退休请求当即引起杰斐逊等人的极度不安。在他们看来,华盛顿连任总统是新生的美国保持统一所不可缺少的条件。这是因为,在第一届华盛顿政府时期,美国统治精英内部形成了两大对立派别。一是以汉密尔顿为首、代表北部工商利益的联邦党,另一是以杰斐逊为首、代表南部种植园主和自耕农利益的共和党。两党之争,几近水火不容、不惜南北分裂之势。华盛顿以其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的政治形象,是联邦共和两党都能接受的总统人选。

为此,杰斐逊请求华盛顿不要退休,“只要您在,南北就不会分家。” 杰斐逊致信华盛顿道:“我完全了解,您现在的公职给您的心灵带来的压迫,我也清楚地知道,您是何等地渴望退休后平静的生活。但在一定情况下,社会对一个伟大的人格,有权要求他暂且压抑追求个人幸福的欲望,而他的克己行为将造福今人,惠及后代。在我看来,您现在正处于这种情况。” 汉密尔顿也恳求道:“我相信,先生,我乞求上帝,您务必再一次为公共利益牺牲您个人的平静和幸福。” 麦迪逊在为华盛顿撰写告别演说后,致信华盛顿道,“尊照您的嘱咐,先生,我以您即将从公共生活退休的口径,撰成您的告别演说。现在,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我的愿望。我希望您再次考虑您的退休决定。为了您的国家的意愿和利益,再次做出巨大的牺牲。”[ Jefferson to Washington, May 23 1792, Julian P. Boyd, “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 (Princeton, NJ: 1950-), vol.23, p.539; Hamilton to Washington, July 30 – August 3 1792, Harold C. Syrett,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 (New York: 1961-1981), vol.7, p.139; Madison to Washington, June 20 1792, William T. Hutchinson, “The Papers of James Madison” (Chicago 1962), pp.299-304.]

在举国一致的劝留声中,华盛顿允诺再次参选总统,并以无反对票当选。四年后,华盛顿在国内外大多数人期待他再次参选总统的情况下,于1796年9月向美国人民发表告别辞。在这封信的开头部分,华盛顿陈述了他的退休愿望,字字情真意切:

各位朋友和同胞:

我们重新选举一位公民来主持美国政府的行政工作,已为期不远。此时此刻,大家必须运用思想来考虑这一重任付托给谁。因此,我觉得我现在应当向大家声明,尤其因为这样做有助于使公众意见获得更为明确的表达,那就是我已下定决心,谢绝将我列为候选人……

关于我最初负起这个艰巨职责时的感想,我已经在适当的场合说过了。现在辞掉这一职责时,我要说的仅仅是,我已诚心诚意地为这个政府的组织和行政,贡献了我这个判断力不足的人的最大力量。就任之初,我并非不知我的能力薄弱,而且我自己的经历更使我缺乏自信,这在别人看来,恐怕更是如此。年事日增,使我越来越认为,退休是必要的,而且是会受欢迎的。我确信,如果有任何情况促使我的服务具有特别价值,那种情况也只是暂时的;所以我相信,按照我的选择并经慎重考虑,我应当退出政坛,而且,爱国心也容许我这样做,这是我引以为慰的……[ Washington, “Farewell Address”, September 19 1896. 译文摘自美国驻中国使馆网页 http://www.usembassy-china.org.cn/infousa/living_doc/GB/washingtonfarewell.htm.]

二、华盛顿的国家

华盛顿之所以终其政治生涯,始终表现出不恋权、不恋栈的高风亮节,并以此赢得美国人民的崇敬,除了个人因素外,还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也就是说,华盛顿在担任大陆军总司令和总统期间,一直是在美国人民、特别是政治精英的不许有任何可能变共和为王制或终生制行为的压力下度过的。

美国自独立战争以来的两百余年历史上,华盛顿是唯一在生前就得到举国一致的崇拜甚至神化的政治领袖。其中原委,正如施瓦茨所指出的,尚不在于华盛顿的个人素质和人格,而在于社会的需要。他认为,华盛顿之被神化印证了法国社会学家杜克海姆的如下论断:“无论是在今天,还是在古代,我们看到社会不断从平凡人物中创造出圣贤。如果一个人碰巧得到社会的厚爱,如果社会在他那里发现了所追求的主要价值,以及实现这些价值的手段,那么,这个人就将被提升于云云众生之上,换言之,被神化。神化的作者不是别的,正是社会本身。关于这一点的证据可谓不胜枚举,我们只消看看有多少平庸之辈因得到社会的垂青而成为神圣。”[ Shwartz, “George Washington”. 本节的论述受益于此文处甚多;Emile Durkheim, “The Elementary Forms of Regious” Life (New York: Free Press), pp.243-244.]

华盛顿之被神化,始于他1775年就任大陆军总司令。有意思的是,当华盛顿接受任命,担任大陆军总司令时,美国尚未宣布独立,也不存在着一支大陆军队,尽管当时在新英格兰地区特别是马萨诸塞州,当地民兵已经在同英军作战。大陆会议任命华盛顿为总司令,不仅因为他曾在殖民地英军里任校官,有带兵作战的经验,更重要的是有如下具有象征意义的考虑:一是由代表南部大州弗吉尼亚的人士出任总司令,本身就表示南部对北方的声援,表示殖民地各州利益与共的决心;二是由于任命华盛顿为总司令的1755年第二次大陆会议,对是否脱离英国宣布独立,尚未形成一致或多数的意见。此次会议,一方面通过《武装起义宣言》,另一方面又在宣言中强调武装起义“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毁坏那个迄今为止存在于我们〔指北美十三州和英国〕之间如此之长、如此之好的联邦”。[ Quoted in Shwartz, “George Washington”, p.21.] 华盛顿出任大陆军总司令,是会议中对英独立派和妥协派都可接受的结果。这是因为,妥协派认同华盛顿的保守主义政治倾向,独立派认为华盛顿是南方人,对他的任命有助于动员南部的人力和物力,参加抗英战争。

于是,美国人民对国家独立的追求,首先通过华盛顿被任命为大陆军总司令表现出来。任命宣告中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本会议谨宣布,它的全体成员将全力以赴,以他们的生命和财富为担保,维护、支持、听从尊敬的华盛顿先生的指挥。”[ Ibid.] 自华盛顿出任大陆军总司令起,他就不仅是作为一个将军,而是作为代表美国独立希望和精神的人格象征,得到人民的爱戴和崇拜。

由此,1755年,华盛顿从一个弗吉尼亚的地方政治家,一举成为一个举国景仰的民族英雄。在他自费城赴麻州上任的途中,不断受到沿途各地群众的欢迎。在华盛顿尚未指挥作战之前,大量有关他的书籍已在美国出版,父母亲纷纷以华盛顿命名自己的新生子女。1776年3月,国会一致决议授予华盛顿金质奖章,紧随其后,哈佛大学于同年4月授予华盛顿名誉法学博士学位。虽然至此,华盛顿所率领的军队尚未打过一次大的胜仗。随着战争的推进,华盛顿的声望蒸蒸日上。英国国王的塑像被推倒,画像被撕毁,取而代之的是华盛顿的肖像。传统赞美歌中的“上帝保佑国王”被改成“上帝保佑华盛顿”。假如华盛顿有黄袍加身的野心的话,那么,在他的一生中,独立战争胜利结束的1783年,是他行动的最好时机。但如前所述,1783年,华盛顿做出的选择是解甲归田,还军权于大陆会议。

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并不是华盛顿与当时美国社会互动的全部或首要内容。对于独立战争和建国时期的美国政治精英来说,始终处于头等位置的问题之一是,如何使新生的国家在为社会带来秩序和统一的同时,不使其变成霍布斯的“利维坦”——一个剥夺人民自由、压迫社会的暴力机器。麦迪逊在为说服纽约选民批准《美国宪法》而作的《联邦党人文集》中写道,“我们必须首先使政府能够控制被统治者,然后,必须让政府受被统治者控制。”[ James Madison, The Federalists, Jocob E. Cooke (Middletown, CT: 1961), LI, p.349.] 取得独立战争胜利后,这个问题成为美国最重要的政治问题,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诉求退为次要。

华盛顿时代的美国政治精英,普遍认为国家权力有一种自我扩张的本能。在当时人的笔下,国家权力被描绘为一种极富“侵略性”、“四处膨胀直至吞噬一切”的东西。权力是一个“贪婪的、不知满足的、随时都要吃人的”血盆大口。国家之所以如此可怕,并不是由于国家机器本身性质的缘故,因为国家机器的合理使用,是社会秩序形成的必要条件。问题出在人的自私性。如华盛顿的同代人塞缪尔∙亚当斯所言,“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一种追求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的欲望,这是我们人类难以避免的缺陷。” 另一个同代人托马斯∙阿伦认为,“暴君的种子根植于我们每个人的天性之中。”[ Quoted in Shwartz, “George Washington”, p.26.] 由此看来,华盛顿时代的美国社会精英,大都对掌握国家权力的人,抱有很深的疑心。

在国家机器的各个部门中,最使当时美国的社会精英们不安的是行政部门。这种不安源自他们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的经验。篇幅不长的《独立宣言》中一半以上的内容是对英国国王的控诉。该宣言判定“现今大不列颠国王的历史,就是一部怙恶不悛、倒行逆施的历史,他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即在我们各州建立一种绝对专制的统治”。[ 此段《独立宣言》的中译文取自美中网 http://www.usacn.com/usa/tocgov/declaration.htm.] 对于推翻英王在美国的统治、赢得独立的美国人民,特别是其政治精英来说,在革命后建立的政府,必须是一个不可能搞绝对专制的共和政府。美国人民所极力避免的是,在结束了英王暴政后,取而代之的是由一个美国国王实施的暴政。

显然,从制度性权力上看,没有哪个职务像掌握军权的总司令那样具有黄袍加身的可能。古罗马共和国的凯撒,英国革命中的克伦威尔,以及华盛顿就任总统几年后出现的法国的拿破仑,走的都是从将军到国王的道路。因此,美国国会在1775年决定总司令人选时,舍在军事指挥上经验丰富、声名赫赫的查里∙李将军,而取在道德上口碑甚佳的华盛顿。即便如此,在华盛顿被任命为总司令几周后,纽约州议会发表公开信,告诫华盛顿:“〔我们〕坚信,一旦这场伟大的战争结束,您将愉快地辞掉我们现在赋予您手中的重任,恢复您模范公民的身份。” 1779年,当独立战争正艰难地进行时,一篇谈及华盛顿的评论道出了一个为许多同时代人共有的担忧:“当一场争取自由的战斗行将结束之际,那支由一个人人崇拜的将军统领、带着巨大光荣的胜利之师,将可能变得比那被赶走的暴君更为可怕。此时,奴役的绳索可能勒得更紧。汝若不信,请看看克伦威尔。”[ Shwartz, “George Washington”, pp.23 26-27.]

因此,当华盛顿在取得独立战争胜利后,辞掉军职,回乡务农,顿时赢得了美国人民的百倍尊敬。如施瓦茨所指出的,华盛顿在美国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在独立战争后发生了重大变化。在战争期间,华盛顿第一公众形象是代表民族独立运动的英雄。从1783年战争结束到1789年就任美国第一届总统期间,华盛顿成为共和国领袖应有的不恋权、无私公正的道德精神的化身。正是由于此,华盛顿得到了所有选举人的一致同意,当选为美国第一届总统,因为举国上下对他不会滥用总统权力,尤其是不会搞任何形式的终身制,抱有十足的信心。进而言之,华盛顿对于美国能从邦联制过渡到联邦制,进而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功不可没。

美国虽然在1776年宣布独立,但直到1781年才通过邦联宪章,从法律上规定十三州共同组成美利坚合众国。邦联制下的美国不设行政部门,以不定期召开的国会为中央政府的唯一机构。在国会休会期间,由各州派一名代表组成的委员会处理邦联事务。该委员会任命其成员之一为主席(President),但任何主席任期均不得超过一年,且必须在各州代表之间轮换。邦联宪章没有赋予中央政府即国会以征税、设立和保持国家常备军的权力。这些制度安排,除了反映当时美国的大多政治精英仍旧把北美十三州的联合抗英行动看作权宜之计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任何导致中央集权、特别是集权于中央行政部门的措施,都不能容忍。

邦联制下的美国中央政府所具有的权限,大抵与今日的联合国大会相当。到18世纪80年代中叶,邦联制在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缺陷,特别是缺乏一个执行法律的行政部门,暴露无遗。1787年在费城通过的宪法,设立了以总统为首的联邦行政机构。值得注意的是,一反不给行政部门以任何位置的邦联宪章,宪法赋予总统以广泛的权力。尽管根据宪法,联邦法律由国会、而不是总统领导的行政部门制定,但宪法规定“一切行政权属于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总统同时也是统率全国一切武装力量的总司令。宪法虽然规定总统每四年一次由选举产生,但没有对总统连选连任届数做任何限制。即便是在今天的西方国家中,集国家元首和政府行政首脑于一身的美国的总统,仍然在制度上属于强势总统。考虑到这一点,从1781年不置行政部门的邦联宪章,到赋予总统大权的1787年宪法,不啻发生了180度的转变。这一巨变尽管是时势所造,但华盛顿无疑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事实上,在1787年费城的制宪会议上,有代表提出美国行政部门的最高机构,应是一个由三位成员组成的委员会。三位成员应分别来自北部、中部和南部。华盛顿持支持由弗吉尼亚代表团提出的单总统制的方案。可以断定,假如委员会方案被宪法接受,华盛顿是不会代表南部出任三委员之一的。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代表都认为,如果实行单总统制,则首届总统非华盛顿莫属。如一位来自马里兰州的代表所言:“许多〔参加制宪会议的〕代表一方面把华盛顿出任总统视作当然,另一方面根据他们对华盛顿人品的认识,来解决总统这一职务究竟应具有什么样的权力问题。”[ Quoted in James T. Flexner, “George Washington and the New Nation”, 1783-1793 (Boston: Little, Brown, 1969), p.134.] 美国史学家大多认为,华盛顿的个人崇高的道德声望,是美国宪法赋予总统以巨大权力的一个重要的历史因素。

正因为此,华盛顿以全票当选为美国第一届总统。但总统的光环,并未使华盛顿免于社会的监督和批评。恰恰相反,身为总统的华盛顿面临的社会压力,比身为将军和平民的他来得更大。华盛顿出任总统后不久发生的总统头衔风波,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一点。这场风波起于以副总统身份出任参议院议长的亚当斯向参议院提议,应当用一个庄严典雅的头衔,而不是非常平民化的称谓称呼总统(President 原意为主持,是一个至今仍旧为任何团体和组织都可以用于称呼其首长的英文名词)。这个提议在参议院中反复讨论,最后表决通过的称呼是“合众国总统和国家一切权利的守护者陛下(His Highness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Protector of the Rights of the Same)”。在辩论过程中,一位参议员起身朗读了“世上所有君王的头衔”,以此证明“陛下”是一个几乎无国不用的称呼。然而,这个充满宫廷气息的头衔遭到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的众议院的坚决反对。国会两院协商的结果是参议院接受众议院的意见,以“合众国总统(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这个简单明了的头衔,来称呼国家的最高行政领袖。

华盛顿本人对这场头衔风波不以为然。作为总统,华盛顿更关心的是如何在担任总统期间,在履行总统的职责的同时,保持自己的不恋权、有威严、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的公众形象。为此,尽管华盛顿本人在政治上倾向于以汉密尔顿为首的代表北部工商阶级利益的联邦党,但在他的第一届内阁里,他在任命汉密尔顿为财政部长的同时,延揽汉密尔顿的政敌——代表南部种植园主和自耕农利益的共和党领袖杰斐逊出任国务卿。

然而,18世纪90年代的美国政治发展,并没有像华盛顿所希望的那样无党无派、人人同舟共济、共图国是。统治精英内部的党派斗争,在华盛顿执政期间愈演愈烈,几近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结果,在华盛顿第二届总统初期,杰斐逊辞去国务卿职务,华盛顿政府由清一色的联邦党人执政。在联邦党和共和党的互相攻击中,双方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从政见分歧直到个人隐私,都成为政治攻击的材料。在此过程中,连德高望重的华盛顿也未能幸免。杰斐逊和麦迪逊这两个曾在革命期间与华盛顿生死与共的弗吉尼亚同乡和晚进,前者成为批评华盛顿政府的幕后精神领袖,后者则以人人皆知的笔名,发表文章批评华盛顿政府。在同情共和党的报纸上,不断出现对华盛顿的人身攻击。富兰克林的孙子彼彻在费城出版的《晨报》,就是这样一家同情共和党、对联邦党和华盛顿不遗余力批评的报纸。一篇发表在该报上的文章质问道:

“难道我们不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同一个虚伪的面具,曾戴在那个凯撒,那个克伦威尔,和那个华盛顿脸上?” 彼彻本人在华盛顿发表告别辞后,仍穷追不舍地指责华盛顿政府是一个充满“无耻、无义、无信、和贪欲”的政府。接着,彼彻写下了一段为后人经常引用的话:“如果一个国家曾经被一个人强奸的话,那么,美国不正一直遭受华盛顿的强奸吗?如果一个国家曾经被一个人欺骗的话,美国不正一直遭受华盛顿的欺骗吗?把他的行为当作一个后人必须加以警戒的样本吧。绝对不要把任何人当成神来崇拜。”[ Quoted in Bernard A. Weisberger, “America Afire: Jeferson, Adams, and the Revolutionary Election of 1800” (New York: William Morrow), pp.204-205.]

《常识》的作者潘恩对华盛顿的人身攻击,同样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他在一封致华盛顿的公开信中写道:“至于你,先生,在私人交往上背信弃义,在公共生活中伪善作秀。世人不知你究竟是个变节者还是个伪君子,不知你究竟是已经背弃了做人应有的原则,还是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原则。”[ Thomas Paine to George Washington, July 30 1796, “The Writings of Thomas Paine”, Moncure D. Conway, 4 Vols (New York: 1906-1908), III, pp.213-252.]

让爱惜名誉甚于生命的华盛顿最难以承受的,不是因政见不同提出的批评,而是对他个人人品所进行的人身攻击。在公共场合,华盛顿对这些人身攻击不置一词。在他的一封私人信件里,华盛顿表示不屑与那些人身攻击者为伍:“他们的诽谤之甚,唯有被他们的无耻超出,而两者都是天下无敌。” 但在他最接近的小圈子里,他仍然流露出巨大的愤怒。尤其让他憎恨的是那些恶毒诽谤所使用的肮脏词语,“甚至在人们形容像暴君尼禄那样的人物,恶贯满盈的骗子,乃至于人人喊打的扒手时,都不屑使用的。” 杰斐逊有一次亲眼见到,华盛顿板着脸看了一眼《晨报》,然后把它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并狠狠地骂道:“混账。”[ Weisberger, “America Afire”, p.205.]

这些人身攻击,无疑使华盛顿心生倦意,更加希望退出政坛,并借此向公众表明,自己出任总统完全是应国家之召唤的无私之举,绝非出于实现个人权力欲。1796年春,华盛顿开始着手准备告别辞。他决定在这个告别辞里,使用他在第一届总统任期行将结束时请麦迪逊代笔撰写的告别辞中的某些词句。华盛顿在致汉密尔顿的信中说,这样做不仅是因为“这样一篇告别辞已曾写就”,而且还由于现今对政府持最强烈批评意见的“那么一两位人士(麦迪逊和杰斐逊)完全了解那篇告别辞”。在由自己撰写的告别辞初稿中,华盛顿不无怨气地为自己的人格作了如下的声辩:“同胞们,这是我写给您们的最后一封公开信。如您们所知,在美国的一些报纸中,充斥着种种唯有妒忌、无知、和虚妄才可能生造出来的谩骂。那些谩骂意在伤害我的名誉和感情,意在歪曲我的政治立场和人格形象,意在削弱(如果不是彻底毁灭)你们对我的信任。在我告别公共生活之际,有人也许认为我会去反驳那些诬蔑。然而,我将一如既往地对这些不实之词保持沉默和不理睬。”[ Quoted in James T. Flexner, “George Washington: Anguish and Farewell”, 1793-1799 (Boston: Little Brown, 1969), pp.292-293.] 但在由汉密尔顿帮助撰写的告别辞定稿中,没有一句直接针对某些报纸对华盛顿施政和个人批评。忍辱负重,是华盛顿对社会压力做出的最终反应。

1796年的美国第三届总统选举,是美国总统选举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竞争性选举。联邦党候选人亚当斯以微弱优势击败共和党候选人杰斐逊。1797年3月4日星期天,当选总统亚当斯的就职典礼在费城国会大厦举行。紧邻该大厦的独立宫,是22年前亚当斯提名华盛顿出任大陆军总司令的地方。那一天,华盛顿身着一袭普通的黑色礼服,独自步入国会大厦。亚当斯则身着盛装,乘坐新制的官用豪华马车,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会场。典礼结束后,华盛顿向亚当斯表示祝贺。后者后来回忆两人这次、也是最后一次会面时的情景时写道:“他看起来倒像一个真正的胜者,而我却是一个失败者。我仿佛听到他在说,‘嘿,我下台你登场。看看咱俩谁将过得更快活。’”[ Willard S. Randall, “George Washington: A Life” (New York: Henry Holt, 1997), p.493.]

三、结论

杰斐逊晚年在总结华盛顿历史英名的成因时写道:“说实在的,人品和时运从来没有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把一个人造就成伟人,把他送入那些值得人类永远景仰的英雄的行列。”[ Thomas Jefferson to Dr. Walter Jones, January 2 1814.] 杰斐逊在华盛顿执政时期,成为反对党共和党的领军人物。政治上的分歧和对立,导致这两个弗吉尼亚州出身的政治家在华盛顿卸任后,彼此断绝往来,几十年的同志友情就此中断。然而,杰斐逊在华盛顿去世十多年后,回首评论美国第一位总统的人品和伟业时,流逝的岁月洗却了他对故人的种种因政见分歧带来的恶感,留下来的是肯定崇敬之情。杰斐逊的人品加时运造就英雄华盛顿的结论,可谓画龙点睛的千古绝论。

毫无疑问,华盛顿的历史英名,是同他的个人人品和道德分不开的。华盛顿在其全部政治生涯中,无论是在大陆军总司令还是在全国总统的位子上,始终不恋栈恋权,克己奉公。如此一贯的高风亮节,决不是仅用社会压力就能完全解释得了的。华盛顿的道德自律和历史荣誉感,就像恒古不变的星空一样,时刻指引着他的政治行为。

当然,社会压力也是造就华盛顿英名的重要因素。美国社会众多政治精英对华盛顿在战争结束后,还军权于国会的期许,对不允许凯撒或克伦威尔第二出现在美国、颠覆新生共和国的警告,甚至那些对华盛顿极尽政治批评和人身攻击之能事的报纸,无不成为造就华盛顿不朽英名的必要条件。总之,华盛顿面对的是一个不同于当时世上所有其他统治者所处的国内政治环境。新生的美国,是第一个把分权和制衡的欧洲启蒙主义政治思想,完全付诸于制度实践的共和国,是第一个从宪法上保护言论自由、包括批评国家最高领袖自由的共和国。从这个意义上,华盛顿是美国共和政治制度的产物。

麦迪逊在谈到美国的建国事业时说:“我们正行进在一片没有任何足迹可循的原野上。”[ Quoted in James R. Sharp, “American Politics in the Early Republic: The New Nation in Crisis”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7.] 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华盛顿以自己的行动为后人树立了两个先例。一是在独立战争胜利后还军权于国会,树立了军人服从民选文官政府、军队国家化、不干涉国家政治的先例。二是在第二届总统任满后不再寻求连任,恢复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树立了美国担任总统不得超过两任的先例。这两个先例,为美国得以通过民主竞争的和平方式,解决国家内部矛盾、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奠定了政治基础。

 
—— 张光 / 厦门大学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 March 2003

美国立宪启示-‹张千帆›

美国传记女作家凯瑟琳∙鲍恩的《民主的奇迹——美国宪法制定的127天》生动刻画了1787年联邦立宪的细节,故事娓娓道来,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很有看头。美国立宪者克服重重困难,最后成就一部联邦宪法,维系了美国社会两个多世纪的自由、繁荣、和稳定,美国因此成为世界第一强国,而今天这部古老的宪法依旧生机盎然,确实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美国立宪的最大“奇迹”在于,立宪者遇到“卡壳”的时候还能耐心地坐着“谈”,而不是动不动就“打”。某些因素看似偶然,却可能发挥关键作用。譬如领导人的气质往往对一个国家的发展历程影响深远,美国也不例外。美国也经历过“八年抗战”(独立战争),总司令是华盛顿。众望所归的他正是费城制宪委员会主席。他端坐在那儿不想打仗,这个仗就打不起来;他不想当皇帝,美国就注定是共和制;他当了两届总统就功成身退、卸甲归田,两届制在很长时间内就成了美国宪法惯例,直至修宪把这一条明确写进宪法。除了主持程序之外,华盛顿对美国立宪并没有贡献什么思想,但美国有华盛顿,实在是它的幸运。

不过这种幸运又不是纯属偶然。在中国历史上,战功卓著的军事领袖也多了去了,为什么从来没有出过华盛顿呢?事实上,别说华盛顿了,连拿破仑都没有;他虽然利用法国革命的混乱做了独裁者,但是毕竟主持制定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民法典》,为国家法治作出过重大贡献,自己也为此青史留名。袁世凯曾经信誓旦旦地表态,自己要学华盛顿,不做拿破仑,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又岂能和拿氏相比。然而,没人否认,袁氏是一个极能干、极精明的人;如果他在美国,说不定能有华盛顿的成就。为什么在中国就只能做权欲熏心的袁世凯呢?甚至即便华盛顿来中国,或许也会成了袁世凯。美国是幸运的,法国也算是幸运的,但是为什么惟独中国百年立宪的运气那么“背”?

和英美不同的是,中国长期奉行权力至上文化。凡事都要先决出一个“老大”,其余即惟命是从,否则谁也不服谁。中国谚语“一山不容二虎”就是这种普遍心态的写照。如果同一个群体出现竞争者,那就只有“一决雌雄”、以分高下。既然胜负已决,那么结果必然是“胜者通吃”,胜者是不会也不需要和败者分享的,因而也没有谈判的余地。在权力决定一切的文化背景下,谈判纯粹是多余,要求谈判是示弱的表现。因此,我们几乎从来不会通过谈判确立一套彼此都能接受的规则,然后按规则办事。恰好相反,我们把失败的后果设计得很可怕,所谓“胜王败寇”;政治斗争的败者轻则失去一切,沦为阶下囚,重则掉脑袋乃至诛九族。既然谁也承受不起失败的苦果,各方都只有选择无规则、无底线、不择手段的恶斗。

权力至上文化所衍生的一种现象是有权必用,过期作废。这是中国官场的普遍现象,无需赘述。这种文化首先会阻碍良性社会改革,因为统治者大权在握、呼风唤雨、自信满满,为什么要改呢?改革者是对既得利益的最大威胁,必欲赶尽杀绝而后快。满清保守势力无情扼杀立宪改良,屡屡错失改革良机,直至招来革命。1908年出台的《钦定宪法大纲》就是错误自信的最好写照,自以为江山稳固、“万世一系、永永尊戴”,没想到三年后就爆发革命。此前还不知好歹地搞了一个“亲贵内阁”,激起全国公愤,成为武昌起义的导火索。“不见棺材不落泪”,只要大权尚未旁落,统治者是不会允许改革的。

既然权力至上是一种文化,它便不局限于官场,而是渗透到社会的每个角落,造成平民百姓也信奉权力,而不是讲道理、守规则。譬如办事托人就是一种“独特”的中国文化。这首先意味着权力的触须无所不在,但凡办事都要找熟人、“拉关系”;所谓“熟人”,就是控制着某一块资源并为了亲情友情或以后的利益交换而愿意“帮忙”的人。托人办事的时候,我们考虑的并非这件事情是否应该办,而是如何通过各种手段将事情办成。上访人“信访不信法”的现象也是一样。这固然是因为司法不独立、法律不可信等原因造成的,但是也体现了长期形成的社会习惯思维,总是指望权力部门出来一个“青天大老爷”为自己撑腰,而不是履行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通过民主和法治渠道解决自己的问题。

权力至上文化所衍生的另一种习惯是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不尊重弱者。这种习惯在平时走路、开车就可以看到。国外的规则是汽车让行人,但是到了我们这里,就成了行人让自行车,自行车让汽车,小车让大车……其实每次相遇都是一次较量,双方显示的实力瞬间决定了谁让谁。欺软怕硬看似十分理性的自然反应,但是这种习惯会强化权力至上,致使规则至上的法治文化无处生根,进而产生非理性的政治选择。

武昌起义后,清政府一下没了底气,急忙抛出架空皇权的《十九信条》,可以说是一夜之间从传统的实权君主制变为“虚君制”。这本来是空前的历史进步,一个弱政府对于建立法治、保障人权无疑是有利的,但是中国人容不下弱者,不再会给满清机会;夹在强人袁世凯和拒绝妥协的革命军之间,年仅五岁的“末代皇帝”很快退位。假如当时各派能有1215年英国贵族的气度,或1868年日本维新人士的智慧,保留皇权并迫使其实施《十九信条》,中国早已走上英国的虚君共和之路。然而,我们信奉的是实力;一旦没有实力,还凭什么在位?而实力是靠打出来的,不然怎么知道你有实力?等到用枪杆子证明实力的一方控制了政权,权力游戏又开始了新的轮回,而胜者通吃的格局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执政集团垄断了所有的权力和资源,直至被下一个更强大的革命者武力推翻……

美国立宪者能在利益严重对立的格局下不诉诸武力解决,确实是一个奇迹,但是这个奇迹并不能归功于华盛顿个人的英明,甚至也不纯粹归功于“立宪者”这个政治精英团体的睿智。归根结底,这个仗能否打起来,首先得问老百姓答不答应;如果使唤不动老百姓,精英们即便不共戴天又怎么打仗?他们之间的个人恩怨至多只能靠决斗、肉搏“私了”。当年独立战争是为了殖民地所有人的自由,凑齐了邦联军队。这一仗打了八年,好不容易打完了,还要再打,恐怕是没有谁会答应的——为了什么?为谁而战?不要忘记,虽然那个年代的各州政府算不上任何意义的民主标本,但也都没有专制政权的神通,想抓壮丁就抓壮丁,想派劳役就派劳役;他们想多征点税都要考虑能否保住自己的“乌纱帽”,独立战争就是为了抵制英国人的税才打起来的。和平时期要拉起一支军队,自己人打自己人,谈何容易?换言之,美洲政府在其公民面前并不比当年英王在其贵族面前更强势;没有后者的同意,既没人又没钱,是没仗可打的。

在这个意义上,即便端坐在制宪会议主席台上的那一位是权欲熏心的袁世凯,他要是聪明的话也只能老老实实做一个华盛顿。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究竟谁想打仗?又是谁承担战争的成本?当然是平民百姓。几乎在任何战争,他们都是炮灰。中国历史上哪一次战争不是杀得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是究竟为了什么?最后说白了,不就是为了在二三人中决出谁做他们的主人吗?胜者得天下不用说了,虽然有“胜王败寇”一说,其实即使败者也未必太惨,往往可以隐姓埋名、流亡海外保全自己。刘项之争不知死了多少人,项羽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甚至东山再起。真正付出的是千家万户的平民百姓,但是如果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这个仗怎么会不打呢?

换言之,一个国家之所以动不动就会诉诸武力解决问题,一定是因为老百姓的命太不值钱,太容易成为政治精英的炮灰;或更准确地说,他们无权主宰自己的命运,无法保护自己不被宰割,甚至在经过长期教育改造之后已经不能正常思维,幻想自己为国家卖命还是一种荣幸,以至鼓噪战争比政府还起劲。生命贬值只是缺乏权利的自然结果,我们之所以常常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挂在嘴上,实际上杀起自己人来比谁都狠,归根结底还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只有当一个国家的公民回归自我本位,有权对侵犯其切身利益的政府行为说“不”,政治精英才不会为所欲为、胡作非为,以人民的生命作为争权夺利的赌资,才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判,因为武力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选项。美国立宪者代表的可以是某个集团的利益,可以是某个地区的利益,但惟独不能纯粹是自己的个人利益;或者说,在舆论监督的大环境下,他们的个人利益已经和某个集体的利益融合起来,飞扬跋扈、穷兵黩武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的政治自杀。

只有当不同利益的代表开始妥协、谈判,才有制定规则的必要;不然,昨天刚谈完,今天就翻脸不认,或者各方出于各自的利益在已经谈妥的“权利-义务”边界上扯皮,岂不前功尽弃?利益妥协需要明文规则界定,而宪法就是最基本的规则。也只有这样的国家才会真正实施宪法规则——规则终于讨论出来了,大家都眼巴巴盯着怎么做呢。

归根结底,立宪是为了界定各方的利益,而不是给任何人作秀;如果不按宪法规定的方式办事,肯定有人不干的。

最后,立宪是为了界定和保护利益,但这种利益不是眼前的短期利益,而是更加长远的利益。这个结果可能是规则的性质决定的,因为抽象的规则一般不会规定某个具体人群一劳永逸地享受某种特权。

美国立宪者并不是躲在罗尔斯的“无知之幕”背后制定宪法规则,他们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自己的利益,但他们毕竟相信这部法则是要流传久远的,如果不是永恒的话。按中国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利益格局是会随着社会发展不断调整的,现在看起来对自己一时有利的规则难保以后也有利。这次选举是多数,下次选举可能就成了少数;如果认可多数人可以剥夺少数人的财产,那么下一次受害者很可能是自己。大西部原来是不毛之地,应该支持小州“以地为本”的立宪模式,但是谁会想到今天的西部沿海是美国人口最密集的工商业中心?因此,立宪必须立足于长远利益,而不能局限于眼前的既得利益,否则只能作茧自缚。

最大的长远利益莫过于忠实施行这部宪法。一旦宪法确定了权利边界,各方无论强弱,均需尊重宪法。作为规则,宪法的作用主要体现于防止强势集团越界侵犯弱势利益,但桀骜不驯、难以驾驭的恰恰是强势者的权力。强权是不需要规则保护的,宪法之于它看似是纯粹的障碍。但是如果不能驯服强权,如果一遇强权,宪法就为之变型、扭曲,那么宪法就如同一张废纸,立宪也就成了一场笑话。

其实,人不能过度自信,任何人都不可能永远维持强势;只要是凡人就有弱点,就有可能成为某个方面的弱势。但是如果自己在强势的时候摧毁了宪法,让它权威扫地、效力凋零,那么在自己弱势的时候又如何指望得上宪法的保护呢?宪法形同虚设,各种势力即回到无法无天、各自为战、弱肉强食的原始丛林。这种状态能对谁有利呢?强权看似强大,但是强行占有的既得利益能永远维持下去吗?美国立宪者的高瞻远瞩正体现于他们拒绝短期诱惑,自觉接受宪法统治。

千虑一失,美国立宪者再远见卓识,也有自己的盲点。惟一致命的盲点就是蓄奴制。当然,联邦立宪时,它已经成为南北斗争的焦点,最后通过一种妥协安排暂时平息纷争,但是这并未解决实质问题,以至成为日后宪法危机的隐患,不得不通过一次内战终结问题。奴隶问题显示了立宪者的局限性。华盛顿总算在去世前释放家奴,杰弗逊到死也未把自由还给自己的奴隶,南部奴隶主则出于贪婪要把奴隶制永远进行下去。一旦一个社会中的一部分不被当人对待,而是和牲口一样任人摆布,他们不仅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且也无法控制自己主人的贪欲。然而,沉睡的人性终将觉醒;当时可以剥削奴隶的血汗,但是到他们起来的那一天,美国该怎么办?立宪者未能克制不正当的短期诱惑,致使宪法这部社会契约差一点被围绕蓄奴的南北纷争撕裂,也为美国社会留下困扰至今的无穷后患。

美国立宪的经验或教训在于,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强势,也没有绝对的弱势。就和再弱的国家也有一定的反抗能力一样,再弱的群体也有自己的报复手段。我们不尊重农民的权利,设置种种不正当的规则歧视这个最弱势的群体;他们对此无可奈何,却可以用同样不负责任的行为给城里人输送有毒的大米、蔬菜、猪肉……一旦陷入相互投毒、以邻为壑的丛林状态,谁都别指望自己能维持强者姿态全身而退,剩下的出路就是逃亡。或者,我们也可以像美国立宪者那样,走到一起为自己立约,永远告别弱肉强食的丛林时代。

 
—— 张千帆 /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 / August 2013
—— 留美博士 ◊ 1984–1999在美国生活15年

美国的强盛之道-‹资中筠›-3

(五)异化和悖论

在进入21世纪时美国依然充满着严重的问题和潜在的危机,有些是固有的矛盾,有些是新问题。贫富悬殊、种族矛盾、“世风日下”、暴力充斥、犯罪率始终高于其他发达国家等等,都是显而易见的并且是人们经常谈到的话题。关于美国兴衰问题,现在和过去一样,始终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派认为美国的兴旺是暂时现象, 其中有泡沫成分,繁荣中孕育着衰退的因素,终将表现出来;一派认为有种种新的因素促成了这种新的经济良性循环,美国的发展仍将不可限量。本文感兴趣的不是绝对数字和静止的状态,而是构成美国最基本的活力,在20世纪促使美国发展到今天的那些因素是否还将继续起作用,或者将发生哪些消极的和积极的变化。

✤ 平等问题

今天美国最明显的社会问题仍然是贫富悬殊。经过一个世纪的批判、改革、福利政策、济贫措施等等,社会从金字塔变成了枣核形,也就是出现了一个中产阶层,两头小,中间大。但是就两头而言,差距并没有缩小,而且70年代以来在逐步扩大。与欧洲主要发达国家比,美国依然是发展势头较猛,社会活力更大,但是不平等现象严重得多。从直观的感觉上看,美国的大城市的“富人区”和“穷人区”仍然天上地下,对比鲜明,而且“穷人区”常常等同于“不安全区”。流浪汉、乞丐、无家可归者比比皆是。从统计数字上来看,从70年代到90年代,标志贫富差距的基尼系数一直在扩大:1947-1970年,从0.376降至0.353,而1970之后一直上升,至1995年达0.450。

1986年,也就是约翰逊的“伟大社会”之后20年,一位国会议员公布了美国两极分化的数字:占人口1%的超级富翁1963年拥有25%的社会财富,到1983年上升至26.9%。10%的最富有的人口拥有68%的财富,在20年中增加了4%。他说:“从1963到1983年间,不处于经济图腾杖的顶端的90%的美国家庭损失了他们占有的国民财富份额的将近10%。这一趋势与我国公民一般认为的财富分配趋于平等的设想背道而驰。”

这20年正是几届共和党政府为减少财政赤字对大政府进行调整的时期,特别是经历了里根的对福利政府大幅度逆转政策。所以说明,美国在平等与发展之间摇摆前进的道路上为之付出代价的还是穷人。

克林顿两届政府期间经济持续繁荣,时间之长为战后所少见,而且失业、通涨都保持在低水平,但是贫富差距却有增无减。根据美国官方的数字,从1973年到1995年中期,美国实际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了36%,而普通职工的实际小时工资却下降了14%。在80年代,所有的收入增额都归于上层的20%的职工,而其中1%占去了增额的64%。如果不以工资计,而以收入计,差距就更大,最上层的1%的人得到总增长额的90%。总的趋势是,20%的上层家庭的收入不断上升,而下层20%不断下降,1993年前者是后者的13.4倍,打破了美国的历史记录。

一般美国人对此不能无动于衷,谈起在富足的社会中这种贫困现象都认为是美国的耻辱,尽管对于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源至今争论不休。1992年美国大选时,前总统卡特在推选克林顿当候选人的民主党代表大会上作主要发言,揭露美国贫富悬殊和社会的不公正,其尖锐程度不亚于通常社会主义国家对资本主义国家的抨击,他描绘的贫民窟图景仍可与本世纪初的暴露文学媲美。他还驳斥了右派说这些人穷是因为他们太懒、不求上进、缺乏家庭观念等论调,并以自己亲身从事社会工作的经历说明,这些人只要给他们改善生活的机会,他们和“我们”一样雄心勃勃,一样愿意辛勤工作,一样关心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当然卡特的这番讲话是在大选中发表的,带有党派斗争的色彩。他提出的争论观点正好说明了一个世纪以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改良主义的观点之争,也就是美国式的“保守派”和“自由派”的不同思路依然如故。而实践证明,民主党执政以后并不能扭转这一状况。因为自约翰逊以后,联邦政府的福利负担已经到顶,克林顿面临的是非改不可的医疗制度。卡特批评共和党削减联邦政府福利开支,克林顿还得进一步压缩政府的福利开支,其改革方向是福利事业私有化,责成企业在技术更新过程中负担职工培训。这在实际上往往遭到企业主的抵制,结果对于中低收入的家庭至少在短期内是不利的。

美国的“新经济”引起经济结构的深刻改变,导致工资差距迅速扩大。一小部分掌握最新知识的高级人员收入大幅度提高,同时包括相当多的中等收入者在内的非专业人员收入下降。失业率总体是低的,但是企业裁员率大大增加,据美国管理协会的数字,1989年各企业报告的减员总数为35.7%,1994年上升至47.3%。1995年有29.7%的职工每小时平均工资低于贫困线,这些人按照通常的标准,并不见得都是“非熟练”工人,而只是属于非热门工种。“新经济”是否一定导致贫富差距扩大,现在尚无定论。但是至少目前在靠工资收入的人中,在工资、职业稳定性、和向上流动的机会三个方面的不平等都有所扩大,更不用说处于最上层的亿万富翁与贫民之间的差距了。还有一种新的现象是新富多为暴发户,而且日趋年轻化。与过去那种白手起家,奋斗多年而后积累起一份家业的富豪大不相同。竞争之激烈,消长、升降速度之快,也是空前的。在这种形势下,原来的调节社会的机制是否够用,“美国精神”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尚待进一步观察。

✤ 种族矛盾与文化多元化

贫富悬殊与种族问题不可分。整个20世纪的改良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争取种族平等。应该说,从社会观念到少数族群——特别是黑人——的实际境遇都已经有很大进步。但是美国的痼疾仍然未消。有些问题陷入怪圈,很难突破。至今提到贫困、犯罪、毒品、校园和街头暴力、教育水平低下等等,还是和黑人以及拉美移民相联系。一些大城市的黑人聚居区也是犯罪高发区,那里房价低,市政建设差,是众所周知的。由于中小学是就近入学的,差距必然反映到基础教育水平,也就是贫苦黑人的子弟很难得到良好的基础教育。从大城市的9年制、12年制学校学生的成分看,实际的种族分野还相当普遍。美国中上层白人和亚洲族裔一样,常有“孟母三迁”的精神,卜居先考虑子女上学的条件,其结果是政治上人为的种族隔离取消了,由经济等原因造成的事实的隔离又“自然地”形成,而且传代。基础教育的差距必然影响到上大学的机会和就业的条件,这样形成的循环至今仍然没有打破。美国黑人今天的状况离事实上的平等还有很长的路。

当前,在新的一轮“数字经济”的竞争中,黑人又处于最不利的地位。据商务部的一份报告统计:白人家庭拥有电脑率为40.8%,而黑人家庭为19.3%,白人上网者占21.2%,黑人只占7.7%。这些问题从政府到有关社会团体以及社会科学界都在给予关注。1992年洛杉矶因白人警察殴打黑人而爆发街头暴力示威时,有一家华人报纸评论说,美国黑人问题是白人“祖宗造的孽”,今天仍然需要继续还债。此话颇为生动地说明了美国的黑白种族关系,黑人问题仍然是占主流地位的白人无法卸掉的负担。

今天美国面临的种族问题不止是历史遗留的黑人贫困的问题,而是复杂得多的“美国人”的自性,新移民要不要“美国化”的问题。少数族群的觉悟迅速提高,代表族群的要求就更为强烈,主要表现在对主流文化的挑战,这与1918年的大游行所反映的新移民急于认同主流文化的心态刚好相反。这个问题从二战以后就开始存在,60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高涨,对白人主流文化统治美国的现状的反抗也同时兴起,与当时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的高涨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批判和抵制属于同一潮流。自那时起发生了观念上微妙的变化(为方便计,姑且以简单化的“左”和“右”来概括):过去“左”派反对种族隔离,反对强调种族区别,主张帮助黑人和新移民尽快“美国化”,成为平等的一员;右派种族主义者则排斥黑人和新移民,认为非我族类,不可能“化”作美国人,只能按族群区别对待。

60年代之后,“左派”开始拒绝传统意义上的“美国化”,也就是拒绝接受美国的主流文化,而强调每一个族群的传统和特点,认为长期受压抑而不能得到充分表现的文化必须加倍伸张,也就是加强种族意识、族群觉悟,而不是争取个人的权利。这一观念与极右派殊途同归,只不过一个认为不应该“化”,一个认为不可能“化”。处于中间的代表美国主流的精英则仍然坚持以原来白人基督教文明为核心的“美国化”。他们承认今天的许多种族矛盾现象主要是过去种族歧视造成的恶果,是美国历史的耻辱,应该继续努力消除这种后果,不过他们认为进一步强调种族区别将适得其反。这一争论主要是在大学校园中和学术界,规模也不小。80-90年代关于“肯定行动计划”之争和90年代围绕历史教科书的大辩论都反映了在种族问题上两种思想之争:前者关系到如何弥补历史遗留的种族不平等;后者涉及的问题更加深刻:美国的历史是否从根本上应该改写,不再承认白人基督教文明的的主流地位,还涉及教学内容——从大学课程发展到中小学课本——和选拔教师以及招生标准。

如何诠释历史关系到如何塑造未来,也就关系到美国是否还能继续在多元化中维持其原来的主流文化。笔者以为,在短期内,美国的多元文化远不足以威胁主流文化的地位,和社会其他弱势群体一样,唯其处于边缘,才要大声疾呼,事实上移民“美国化”的过程仍在继续,不论是自愿还是不得已。但是一旦经济情况恶化,或是社会发生某种危机时,白人种族主义依然可能上升,种族冲突的危险依然存在。而且可能更加复杂,不完全是在白人与少数族群之间,而可能发生于先来后到,不同处境的少数族群之间。例如1992年洛杉矶因白人警察殴打黑人而引起的街头暴动,被打砸的对象却主要是亚裔。美国的移民政策是加紧控制和排斥,还是放宽和鼓励,这是美国特有的从理论到实践的悖论。

就社会危机而言,单纯的贫富悬殊不足以导致暴力冲突,但是种族矛盾仍是美国社会最难化解的足以引起动乱的潜在危险。

✤ 市场“专政”与自由主义的极限

美国在发展机制上靠市场经济,在精神上靠自由主义,二者相辅相成造成了美国的强大。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其消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美国今天的种种负面现象归根结底与这两大因素有关。

对市场决定一切的机制如果没有足够强有力的制约,就发展到制度化的“唯利是图”,结果是从市场竞争走向市场“专政”。市场既然视消费者为“上帝”,一切行为都是以鼓励消费为目的,社会风气必然媚富嫌贫,而且出现疯狂的高消费生活模式。有人说,自从信用卡出现以后,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先劳动后享受变成先享受了再说,精神的堕落从这里开始。这是极而言之。不过二战以后美国社会向高消费迅速发展的确是令世人咋舌的。

首先是对青少年的教育。消费的诱惑对于青少年比成人更加不可抗拒。家境优越,有希望进入名牌大学从而跻身于上层社会的青年尚有推迟享受的动力,学习有一定目标,而对大多数贫苦子弟来说,这种希望太渺茫、太遥远,眼前的诱惑又太迫切。在道德行为方面,商业文化的潜移默化远远超过教师的谆谆教导(假设教师都是这样做的话,其实未必)。所以美国基础教育问题的根源在于高消费社会造成的思维方式。这是任何“教改”所无能为力的。所以美国针对中小城市教育学的改革经常不断,却收效甚微。涉及占人口多数的平民百姓子弟的基础教育的严重缺陷,造成美国缺少熟练工人还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这种现象从长远看将改变美国的人口素质,腐蚀美国赖以立国并发展到今天的“美国精神”。

前面提到,实用主义是贯穿于美国的教育和学术思想的一大特色。这种重视社会需要的传统使美国的大学不是象牙之塔,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美国的长处。但是同时使美国的高等教育完全受市场驱动。如一位教育史专家指出,美国的高等教育与通俗文化一样,变成了买方市场,学生及其家长是买方,学校和教师是卖方,于是课程和选题主要由知识较少的买方来决定,而不是由处于卖方的学识渊博的教师来决定。甚至由国会通过的对教育补助拨款的方式也是以资助申请人(学生或研究人员)为主,而不是资助高校和研究机构,也就是资助买方,而不是卖方。 结果大学日益庸俗化,沦为培养各色市场所需要的专家的场所,纯粹意义上的学者和高瞻远瞩的思想家日益稀少。这样的高等教育日益丧失学术的超脱和独立,20世纪末与世纪初相比,那种曾经推动进步主义运动的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和独立批判精神正在变味。

市场“专政”腐蚀特别明显的一个重要领域是新闻传媒。言论自由是美国和其他西方社会的基本人权之一,美国的民主的前提是国民有认知权,即获得信息的自由。这种成为信仰并受宪法保护的权利造就了无比发达的新闻媒体,以至有在“三权”之外的“第四权”之称。这一强大的舆论监督和社会批判力量,曾对揭露黑暗、防止腐败、促进改革起了无可估量的作用,今天却已起了变化。当然过去它也不是完全超然独立的,政府虽然无权干涉它,其出资者所代表的利益还是对它的倾向性有一定的影响。不过这种影响唯其是有形的,就也要置于社会监督之下,受到一定限制。而今天的市场律令却是更加无形、非理性,而且捉摸不定。在以文字为主要载体时,其对象为知书识字的人,特别是著名的大报和杂志面对的读者至少相当一部分是知识精英,要满足他们的需求。从业人员也有自己的守则,能够比较客观地报道新闻,从容地分析一些重大国内外问题,即使代表某种倾向和偏见,也是有迹可寻的,并有各种流派互相制约。只是报纸的收入日益依赖广告,已经种下不祥的因子,销售量与广告互为因果成倍地加强了市场的影响力。

随着电视的普及,手段、对象、市场都起了急剧变化。与对待其他方面的文化一样,大众的口味从精致的佳肴变为有刺激性的快餐,接受的方式从用脑筋的阅读和思考变为直接的感官视听。由于技术的发达,频道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争取广告与争取收视率之战使从业人员几乎完全丧失真正的主动权。传媒既迎合又塑造大众的口味,形成恶性循环。新闻工作的客观、公正、良心、原则都要服从不可抗拒的市场律令。今天美国传媒揭露矛盾、监督政府的作用当然不能说已经消失,但是正义的呼声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无序的光怪陆离的“节目”之中,提供给美国公众的国内外的图景与客观相距甚远。美国人对信息有最大的选择自由,实际上却基本上是被动接受,甚至强迫灌输。世纪末的传媒的作用比之于世纪初已经异化了。这里只谈到电视的普及,至于市场专政下的信息网络化会走向何处,更难逆料。

一方面,威力强大的传媒日益失去维护社会良心的功能,实际上沦为各种利益集团的工具,或者其本身已成为一种利益集团;另一方面,自罗斯福“新政”以来,知识分子大多数或进入体制内,或成为狭义的专家(有人说罗斯福的政策是“反智(anti-intellectual)的”,因为他把知识分子的主流纳入为政府服务,使其丧失了独立的批判精神,而欧洲知识分子这方面传统还保留较多),优良的批判传统大打折扣。总之,有一些事物本不应该属于市场的,而市场威力无穷,所向披靡,使得人在它面前日益丧失主动权。

道德滑坡是另一公认的现象。1993年,刚当选一年的克林顿出现在田纳西州马丁∙路德∙金生前最后一次布道的教堂中。大约是受那肃穆的气氛的感染,即席发表了一篇动听的演讲,揭露当前美国道德败坏的情况,问道:如果马丁∙路德∙金看到今天的情况会说什么?

“他会说,我为之奋斗终身死而后已的,决不是要看到家庭破裂、13岁的男孩拿着枪追赶9岁的孩子只是为了好玩、年轻人用毒品毁了自己生活再以毁别人的生活来发财,这决不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会说,我为自由而斗争,但决不是人们由着性子互相残杀的自由,不是未成年的孩子生孩子,而孩子的父亲弃之如蔽屣而离去的自由。我为人民的工作权而斗争,而不是要让整个社区和居民被弃置不顾……”

克林顿还强调必须进入“人的本性、价值观、精神、和灵魂深处”,否则政府的行动以及任何其他努力都无济于事。今天来看克林顿大谈道德说教,特别是维护家庭价值,颇有讽刺意义。美国保守派更会嗤之以鼻,因为他们认为像克林顿这样一个人能当选为总统本身就是公众道德观念下滑的表现。但无论如何,他所指出的确实是美国人今天普遍忧虑的主题。

对于美国今天严重的社会和道德问题的内容“左”、“右”各派所见略同。他们都批判美国的极端个人主义和现代版本的“自由主义”,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当年托克维尔的预见,指出个人主义发挥出巨大的想象力、创造力,但是走向极端就成为自私自利,每一个个人封闭在自己的小圈子内,完全不理睬他人和全社会的疾苦,植根于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冲动迟早会冲开一定的教化的界线,变成为所欲为。过去美国人赖以建国的基督教新教伦理的美德,诸如艰苦奋斗、勤俭自律、自立自强、坚忍不拔、以及有计划的量入为出的消费习惯、和诚实的遵守规则的处世态度,如今在总的追求“自我完成”的目标下变成了一味追求高工资待遇、高社会地位,敬业精神变成短期观点,只顾眼前享乐而少储蓄,守法的观念蜕变为只要有本事不被抓住就行……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赖以立国并维持了几个世纪的精神支柱——美国式的自由主义现在正在发生异化。贝尔(Daniel Bell)对韦伯(Max Weber)提出的促进资本主义发展的新教“禁欲苦行主义”所作的补充——“贪婪攫取性”,可谓高度概括。如今后者逐渐占上风,“宗教的冲动”为“经济的冲动”所淹没,结果道德自律和创造精神两败俱伤。

对于病源的分析和治疗方案则“左”、“右”两派观点截然不同,其分歧的本质还是对待平等的态度。“左派”认为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的恶性发展,除了新老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外,比较有影响的左翼宗教界也认为,当前的社会道德文化堕落来自以大企业为主导的社会制度,来自对资本的崇拜和对劳动的缺乏尊重,因此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则——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应该有所改变。需要从根本上改变资本主义制度和思维方式,首先改变追求无限发展的习惯动力,换一付“非物质的”眼光,把重点放在精神方面。不过他们认为这一切改变不是通过革命,是通过“重建(reconstruction)”来完成。归根结底,这种主张的落脚点还在于教育,只是不限于学校教育

“右派”批判的焦点刚好是自由主义中追求平等的因素,他们认为60年代的激进运动是这一堕落的标志,其结果之一是摧毁了社会价值的防线,大大降低了道德标准,从此大家对本来不可容忍的行为见怪不怪。现行的福利制度和类似“肯定行动计划”这样的对某些群体的照顾性法律都是罪恶的根源,它唤起人的最坏的感情——嫉妒和懒惰。平等的要求也必然导向中央集权的大政府,从而导向专制……。这些本是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保守派的一贯论点,不足为怪。

值得注意的是极端保守主义者不但一概否定20世纪初以来的一切改良、福利措施、和理论,而且一直上溯到美国《独立宣言》以及启蒙思想和理性主义所依据的前提。也就是不仅反对平等,而且反对自由,认为正宗的杰斐逊和米勒所倡导的自由主义本身的动力就是不断摆脱宗教、道德、法律、家庭、和社会的各种制约,伸张个人。但是18、19世纪的自由主义和启蒙思想的先驱们都有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就是人们普遍怀有基督教的原罪感,并承认公认的传统道德规范,能自觉地以此自律,舆论的褒贬也以此为准则。他们都相信人的良知和理性,决不会想到追求他们所提倡的个人自由和平等的结果会发展到今天这种“激进个人主义(radical individualism)”和“激进平均主义(radical egalitarianism)”状况。正是由于先驱们对人性的认识所犯的错误,发源于“古典自由主义”的“现代自由主义”已经异化和堕落,因为自由主义本身没有自我改正的因素,只有不断地要求满足个人的欲望,争取更多的权利。因此世风日下也是必然的。在他们看来,还得诉诸宗教的道德力量。所以又与教会左派殊途同归。

著名奥裔美国企业管理家彼得∙德拉克(Peter Drucker)也对资本主义有严重的保留。他是自由市场的坚决拥护者,但是认为资本主义最大的缺陷是只注意经济,不考虑“人”,是“单维”取向。他早在30年代就曾担心工业革命所引起的不平等会使法西斯得势,结果不幸而言中。今天,经理们自己谋取丰厚利润而同时裁减员工,更是在社会和道义方面不可原谅的。

总之,极左派和极右派,都对美国抱悲观态度,认为美国精神正在走下坡路,对传统的自由主义本身提出批判(当然二者否定的程度不一样),居于中间的主流派则竭力维护自由主义,却对它的命运忧心忡忡。

此外,政治、司法中的金钱的作用,利益集团对内外政策的超常的影响……等等,都是人们熟知的,它始终是使美国引以自豪的民主制度走向异化的一种拉力。有人说,现在在美国,只要有一百万美元,没有打不赢的官司,辛普森一案就很明显,碰巧他是黑人,种族问题掩盖了司法的腐败。总之,三权分立、舆论监督、思想界的批判这些美国的看家法宝能否继续有效地制衡金钱和市场专政的腐蚀力量,这是美国进入21世纪的大课题。

追求个人幸福是美国人的原始动力,发挥到极至,对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力量,而利益的驱使和高度实用主义又侵蚀和抵消着美国人引以自豪的“美国精神”,这又是一个难以解决的悖论。

(六)一种特殊的“隐性霸权”

本文主要讨论美国本身的发展道路,不涉及其一般的对外关系。但是在今天各国相互依赖日深的世界上,一个大国的道路所产生的影响决不会限于其国土之内,美国当然更是如此。

总的说来,到目前为止,前面所列举的负面因素尚不足以使美国走上衰退之路,或发生动乱。一是因为在后工业化的信息社会新一轮竞争中美国又着先鞭,不但跑在前面,而且领导着竞争的方向;二是其雄厚的物质基础可以在尖锐的矛盾之间产生“软垫(cushion)”效应,大大减弱冲击的震荡;三是多元社会提供多种出气阀,长期以来的调节机制仍然有效,也就是说,其优越的自我调节能力并未丧失;四是处于底层的美国人尽管有许多不平和不满,但与他国进行横向比较,还是感到在美国总平均生存空间较大、机会较多;最后,美国在全世界所处的优越地位有助于转移或转嫁国内的矛盾。众所周知,美国一向以外交服从其内政,并且据此对国际游戏规则的制定和操作施加影响,实际上这是把调节国内矛盾的机制扩大到国际范围,而且行之有效。例如美国工会或代表其利益的政客倾向于贸易保护主义,其压力是针对美国的贸易伙伴而不是本国的资本家。去年WTO洛杉矶会议期间的群众游行示威,主要是对第三世界会员国施加压力,表面上使美国总统难堪,深层意义是国内矛盾外向化。

所以今天尽管学术界“美国衰落论”不绝于耳,世人担心的还不是美国如果衰落会带来什么影响,而是一个唯一的、在各方面遥遥领先的、超强的美国对世界是祸是福。也就是说美国如何运用它的力量,奉行什么样的哲学,对世界其他国家的人都有利害关系。百年来,美国高度发达的科技和生产力带动了全球的进步,美国以雄厚的实力对反法西斯战争和战后恢复作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又直接帮助或间接促进了一批国家的经济发展。如果哪个国家善于学习的话,美国从治国到企业管理到解决社会问题到文化教育都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经验。今天,在有关全人类福祉的问题如环境保护、自然灾害控制、公共健康、以及反毒品、反国际恐怖主义等斗争中,还需要美国发挥带头作用。但是另一方面,美国的外交思想和实践是不折不扣的强权政治和霸权主义,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以什么“主义”的名义,“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孤立主义”还是“国际主义”,“意识形态”为主还是“地缘政治”为主,实际上美国一直都是随着实力不断的增长,不断向外扩张其势力范围。直到今天,全球都被当作它的战略势力范围。

关于美国的全球战略、以传统的强权政治手段推行霸权主义等等已有无数论著。笔者对其对内立民主与对外行霸权可以并行不悖的道理也有过论述, 此处不再赘言。这里着重要讲的是方今世界“美国化”的现象及其意义。

美国确立世界霸权地位还有一种不依靠传统强权的方式,那就是以它不断在科技和生产方式上的创新“领导”世界潮流,使世人身不由己地接受它的影响,跟着它跑。不知不觉间在器用、话语、生活方式、品味习俗、甚至礼仪服饰都向“美国化”发展。今天所谓的“信息时代”、“网络时代”,其源头还是在美国。接受了“网络化”,所接受的就不仅是一种技术,而是一种新的观念和生活方式,甚至包括语言。美国根据自身的规律和需要实现某种发展进程,而这种进程必然辐射到全世界,其他国家不论是否符合自身发展的阶段和模式,只有紧追,否则就被淘汰。这是另一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一个客观现象。无以名之,姑称之为“隐性霸权”。

在不可抗拒的全球化过程中,各种文化互相融合、撞击、乃至冲突是必然的。但是美国挟其强势发挥主导的影响是客观事实。对于后进国家来说,忧虑不在于“全盘西化”(或美国化),因为这事实上不可能,而在于舍本逐末,或曰取其糟粕,弃其精华。本文第(二)、(三)、(四)节论述的美国强盛之道是深深植根于美国的历史文化中,经过长期的演变形成的。这是其精华。别的国家如不先改造土壤,很难简单移植。而现在辐射到全球的,甚至被趋之若骛地吸收的却大多数是第(五)节所提到的异化后的余沫。其中最明显的是健康的市场竞争并未充分发挥作用,而市场专政效应已经恶性膨胀,而且是在本不应市场化的领域内。例如:

大众传媒:特别是电视,亦步亦趋地追随日新月异的技术手段,全盘接受以广告商的判断为准绳的操作模式,以媚俗追求收视率,又培养出品位低下的观众,如此形成恶性循环。这些都能轻而易举地“拿来”。而西方新闻事业最优良的传统——代表社会的正义和良心、不畏权势的独立批判精神、和作为体制和社会的净化剂作用——却难以学到手。

教育:高度实用主义、培养目标面向市场、学费日益昂贵、“贵族”“平民”两极分化,变相鼓励学生弃学经商等等(其中并不都是“美国化”的结果),而美国真正普及的免费基础教育和大学内的自由主义传统和尚存的通才教育却难以移植。

其他如社会风气中的重物轻人、崇富嫌贫、享乐纵欲、急功近利、争当暴发户、追求高消费、文化快餐化、审美低俗化,还有日益升级的公开展示暴力、色情刺激感官的影视“艺术”等等,乃至花样翻新的犯罪方式,都是为美国人自己所诟病的精神堕落的表现。即使在今天,美国社会决非只有这一面,甚至还不是主流,但是泛滥于世界的,为后进民族自然地吸入,并且引以为时尚竞相效颦的,特别对青年一代有吸引力的,却是这一面居多。

这种弃精华而取糟粕的自然选择,一部分原因是市场专政的结果,因而很难抗拒。也与有关国家的文化政策有关。主导美国文化的精英们并不愿意看到世人把这些当作美国文化的代表,也不乐见其谬种流传。他们也并非故意把强盛之道藏之秘籍,“不把金针度与人”。相反,以自己的思想、制度改造全世界是美国人一贯自许的“天命”。不过美国政府自二战以后以文化传播为政治工具,为自私的战略利益服务,其宣扬“民主”、“自由”的手段既不民主又不自由,而是以势压人,以最高道德裁判者自居,而且以一时的利益需要为转移,采取双重和多重标准,连它自己也不讳言。结果它越要推销就越遭到抗拒。加以其他种种复杂的历史因素,美国文化的精华部分较难在世界发挥其积极影响。

当然,本文只是就美国论美国。至于其他国家如何变被动为主动,如何根据自己的根本需要进行取舍、迎拒,就是另一个课题了。

 
—— 资中筠 /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前所长 / January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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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强盛之道-‹资中筠›-2

(三)上中下结合的渐进改良

胡适20年代观察美国,颇有感慨地说过:“美国不会有社会革命,因为美国天天在社会进步之中,这种革命是渐进的。” 这诚然是一语中的。渐进主义的确是美国发展的一大特点——不断从改良和妥协中化解矛盾,避免了暴力革命、军事政变、和其他方式的无序的政权更替,在思想信仰上也没有经历过“和传统决裂”的过程,基本上在原有的思想和政体的框架内不断更新、变化。

✤ 自上而下的政府改良

正如列宁所说“西奥多∙罗斯福和进步党人的全部纲领、全部鼓动工作都是围绕着这样一点:怎样通过……资产阶级的改良来拯救资本主义”,实际上整个美国改良的过程都可以说是在拯救资本主义,而西奥多∙罗斯福(下称老罗斯福)政府可称起了开山作用。这拯救工作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是并不是消极的“拯救”,而是在不断克服矛盾和危机中飞速发展。事实上,没有发展,就谈不上拯救。

20世纪西方发达国家一大创新就是福利国家的形成。福利国家之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劳动者斗争的成果,也是资产者让步的措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政府职能的转变。美国史家提到美国的改良,一般都提“从老罗斯福到小罗斯福”,这是有道理的。20世纪上半部美国采取一系列的改良措施,逐步完成政府职能的转变,刚好就是从老罗斯福到小罗斯福。这一转变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政府开始干预经济生活,二是政府成为调节各种矛盾、特别是劳资矛盾的中介人。

在政府改良中,小罗斯福的“新政”可称承前启后,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说,对美国乃至整个资本主义社会都有划时代的影响。1929年开始的经济大萧条带来的挑战和迎战都是戏剧性的,其影响之深远,再强调也不为过。而归根结底,它紧扣“拯救资本主义”这一主题。“新政”的内容众所熟知,不必赘述。单纯就解决经济危机而言,如果没有二战,它的成效究竟如何,至今论者看法不一,姑存不论。这里要强调的是它对美国的改良模式和观念所产生的革命性的深远意义:

(1)政府职能大转变:从小政府到大政府,从尽量少管事到多管事。这实际上是对美国自杰斐逊以来赖以立国的的政治理论的一次深刻的变革,与美国人不信任政府的传统观念相背。如果不是非常时期,是很难实现的。当时面临空前的危机,人们接受了这一观念:一个关心群众福利的犯错误的政府要比一个漠视人民疾苦无所作为的政府好。危机过去之后,传统思想又有回潮,大政府和小政府之争一直存在,但是政府有权也有责任干预经济这一观念已经合法化,争论只是在干预多少而已。

(2)第一次在基本人权中加入了“经济正义”的因素。这是对旧自由主义的一大修正。罗斯福提出了新“四大自由”,即:言论、信仰、免于匮乏、免于恐惧。前两项是旧四大自由的合并,在西方已是不言而喻的。实际上增加的核心就是“免于匮乏”的权利。从此,有人挨饿不仅是私人的事,而是被剥夺了基本权利,政府和全社会有责任改变这种不合理现象。从这一观念出发,一系列的保护社会弱势群体的政策法令不但有了依据,而且是政府和社会强势集团应尽的责任。“社会安全”、“社会保障”的观念和机制从此逐步确立。

(3)政府成为调整劳资关系的中介。罗斯福政府除了制定一系列保护劳工的法规外,还首次立法规定工人有“集体谈判权”。政府出面说服资本家接受这些向劳工让步的措施,以此换取劳工的妥协。这样,工人的权益有了一定的保障,而工会不再是一种反社会的激进势力,变成了体制内的一个利益集团,从根本上改变了工人运动的性质,换言之,可以说工人阶级受到了“招安”,从而取得了社会的稳定。

以上几点奠定了20世纪后半叶美国社会的稳步改良。当然危机过后,旧的习惯势力必然有反弹,但已不可能回到完全弱肉强食的社会,新的框架已经定了。对美国政治文化来说,可称完成了一次观念上的革命。从理论上,赤裸裸的、不加修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不再能进入主流。

当然,“新政”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罗斯福与他的谋士们一时心血来潮想出来的,而是美国不断改良的历史长河中的一个阶段。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从政府的改良主义思想和政见来说,“古人”从上个世纪已经开始,若从本世纪算起,则主要从老罗斯福开始。“来者”则绵绵不绝,以后历届政府都在福利制度上添枝加叶,尤以约翰逊政府的“伟大社会计划”达到登峰造极。不论在具体政策上有什么压缩和调整,美国式的福利制度已经形成。由于篇幅关系,此处不能详述,仅对老罗斯福与肯尼迪-约翰逊政府的重大措施略作介绍。有意思的是,这几位总统对外都以帝国主义扩张和干涉著称,而对内的的确确向社会平等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

老罗斯福总统任期1901-1908,刚好是本世纪初现代美国的开始,也是美国第一轮社会改良思潮高涨时期,史称“进步主义年代”。他在总统任内采取了一系列的改革立法措施,其中下大力气“抑制豪强”,取得突出成绩的有两件事:一是限制垄断资本,于1903年促使国会在1890年的谢尔曼反托拉斯法基础上通过修正案,进一步扩大了总统干预经济的权力,为后来威尔逊政府通过的“克莱顿反托拉斯法”的先声。二是调解1902年宾夕法尼亚15万煤矿工人大罢工。此次罢工由于矿主态度顽固,僵持5个月之久。最后政府出面干涉,通过软硬兼施迫使矿主同意与工会谈判,并同意政府仲裁,同时说服工人复工。最后结果除增加工资的幅度外,基本满足了工人的要求,其中有长远意义的是建立了9小时工作制,以及在矿内劳资双方谈判的制度。

这两件事开政府敢于抑富扶贫的先声。的确如老罗斯福所说,是在美国进入新的大规模工业化时期的一次在积累和分配的立法上的大调整。他用的词是防止“过度资本化(over-capitalization)”。与此同时,他还在政治上励精图治进行了重大的吏治和税制改革。其结果不但使当时正在尖锐化的社会矛盾缓和下来,而且开启了一种解决矛盾的机制。以此为先例,以后历届政府又陆续通过一系列保护劳工的立法。老罗斯福的举措的重大历史意义还在于宣告:治理美国的中心是在华盛顿,而不是华尔街,美国政府既向社会平等的方向进行干预走了一大步,又为达成劳资妥协、保存和改善资本主义制度、防止社会主义运动创造了一种模式,为日后小罗斯福政府大规模的“新政”打下基础。

约翰逊与老罗斯福一样,都是在前任总统遇刺后就职,他的改良的思路与肯尼迪一致。其政府的特点也是大幅度的改革与大力扩充军备对外用兵相并行。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既要黄油,又要大炮”。此处主要讲他的“黄油”这一面,最著名的就是他的“向贫困开战”和“伟大社会”计划。“伟大社会”虽然是继承“新政”的传统,但是时代背景很不相同。此时美国经济不但没有危机,而且持续增长,进入“丰裕社会(affluent ociety)”。惟其经济繁荣富足,贫困的存在就愈形突出和不可容忍。这是“向贫困开战”的口号的来源。当时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主要着眼于社会公正。另一点与前人不同的是,种族问题已经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

简而言之,在约翰逊任内实现的各项改革中最重要的有两大领域,一是关于种族平等,一是医疗保障。种族平等体现在1964年的《民权法》和1965年的《选举权法》 。这是美国黑人斗争史上一件大事,尽管其实际贯彻还经过了艰苦的斗争,但是这一立法确有深远意义,把黑人的法律和社会地位从观念到实质都提高一步。以后,为在行动上切实落实,又颁布“肯定性行动”计划(Affirmative Action Plan)。 应该说,在种族平等的改良方面,60年代是一大分水岭,群众运动当然是主要动力,就政府而言,肯尼迪-约翰逊政府的态度和措施的力度超过以前历届政府。

另一意义重大的措施是通过“医疗照顾”和“医疗援助”(medicare and medicaid)法。美国在建立普遍的医疗保险制度方面起步晚于欧洲,杜鲁门政府曾企图施行,因阻力太大未获通过。到约翰逊政府终于将两项法案作为对1935年《社会保险法》的修正案获得通过。前者的对象是65岁以上的老人和不到年龄的残疾人;后者的对象是低收入者,不受年龄限制。这是继“新政”以来改良派经过长期斗争而取得的一项重大成就,大大地扩大了医疗保险的覆盖面。

除此而外,还有《中小学教育法》和《高等教育法》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政府对教育的资助;《模范城市法》由政府拨巨款建造廉价住房、改造城市设施、改善贫民区和贫困地区的环境、卫生条件、教育和娱乐设施等。所有这些措施都是由政府拨款关照贫苦居民的,不仅使社会弱势群体的基本生活保障进一步得到巩固,基本上形成了社会安全网,更重要的是使机会平等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约翰逊的“伟大社会”计划是美国福利制度的顶峰,与此同时,他以反共的名义深陷越南战争,使美国政府财政赤字达到空前程度,成为左派、右派都攻击的对象。其后果除了自己被迫放弃竞选连任外,也是造成以后政策向保守方向逆转的契机。

里根政府政策是一次较大幅度的向保守方向逆转,被称作“劫贫济富”的经济学。然后又出现克林顿的“中派自由主义”和改革福利政策的方案。总的说来,美国的政治主流基本倾向是向中间靠拢,社会批评家和政客竞选可以慷慨激昂,言词激烈,但在实践中,最保守的不能打破现有的福利制度框架,最激进的也不会损害大企业的根本利益。

✤ 言论自由和批判精神

自上而下的改良得以成功,有赖于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其黑暗面,金钱的罪恶、权力的腐化作用对任何种族任何国家的人都不例外。而且既得利益者都难以自动放弃特权,因而任何国家制度的设计中都包括某种揭露、批评、和防止腐败的机制。即使是中国的君主专制政权也还有“言官”、“谏议大夫”、“御史”之类的职位,理论上是负有揭露和针砭时弊的责任的。特别是开国之君总希望从前朝衰败中吸取经验教训,找出一种能防止政权腐化、达到长治久安的机制。但是在专制和集权的制度下,无论当政者主观上有多么良好的愿望,实际上做不到。舆论真正能起监督作用的关键在于是否有充分的、独立的言论自由,这种言论自由是公开的,受到宪法保障的,适用于每一个公民,任何人不得压制。

诚如马克思所说,资本来到这个世界,每一个毛孔中都带着血污,那么在言论自由保障下的公众批判就是其净化剂。如果说权力本身必然带来腐化的诱惑,那么公开的监督就是其制约。可以说资本主义从诞生起就伴随着对它的批判而成长。这种批判不一定立场都是“正确”、“进步”的,有时甚至是反映了被推翻的阶级的怀旧情绪(如巴尔扎克的小说),但是只要它是符合现实的,就有积极作用。扎根于自由主义思想的西方知识分子有着深厚的批判现实的传统。“知识分子”的定义就和批判精神联系起来,代表自由、平等、公正的理想和以此为核心的社会良心,对一切有背于这一理想的社会弊病加以挞伐是其天职。这也正是社会的生命力所在。这一传统当然起源于欧洲。19世纪丰富多彩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及其传世之作可以为证。

这一源于欧洲的传统自19世纪末以来在美国得到充分发挥。诚如美国思想史学家霍夫斯塔德所说,美国公众每隔一段时候就要掀起全国性的自我反思的浪潮,如果没有不断的反对、抗议、和改良的传统,以美国所处的时代和位置,其制度就会成为纯粹的弱肉强食的原始森林,大约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远的不说,整个20世纪这种自我批判从来没有断过,可以说,从南北战争结束之后,美国文学就不约而同地以批判特权阶级为己任。我国读者熟悉的马克∙吐温是最早的代表之一,不过当时还没有形成规模。大约20世纪前半是批判文学的鼎盛时期。

第一次高潮是从世纪初到一战的“进步主义”运动。这个时期,作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对立面,有社会科学界的新理论、新闻和文学界的暴露文学、小生产者和底层老百姓的呼声、以及政治活动家的政策主张,共同形成了当时“平民运动”和“进步运动”的思想基础。这些集团的利益和目标很不同,但是殊途同归,都为社会弱势集团说话,揭露各种黑暗内幕,都主张政府应该对消除社会的不平等和种种罪恶有所作为。它们汇集成声势浩大的舆论浪潮,对当时正在趋于腐化的美国政治起了遏制作用,也为老罗斯福厉行吏治改革和一系列改良政策提供了舆论基础。如果没有本世纪初的政治净化斗争和吏制革新,以后小罗斯福以加强政府干预为方向的改革就不可能实现。因为这一改革是加大政府的权力,其前提是各方面对政府官员的信任。如果没有廉洁奉公的大批执法者,改革就会弊病百出,失去群众的信任,最终以失败告终。这种悲剧在中外改革历史上并不鲜见。

整个20世纪,美国社会批判的声音时有起伏,却从来没有被压制下去过。一个证明是不少批判美国国内外政策的激进言论,就是在50年代初麦卡锡主义肆虐时期出版的,其中包括号称“修正学派”的左派著作以及对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至少大学校园中自由主义传统始终未被完全压下去。

对资本主义制度从根本上产生怀疑而对社会主义国家有所向往的思潮,本世纪内只出现过两次,时间都很短暂,而且也从未占主流:一次是1929-1932年的大危机时期,那是工人运动活跃的时期,也是美共成立以来影响最大的时候(1932年美共总书记威廉∙福斯特竞选总统得十万另两千多票,不够一个选举人),许多著名作家思想左倾。但是这一思潮不久就消沉下去,一方面为罗斯福的“新政”所化解,一方面因斯大林1933年开始的大规模清党和镇压而幻灭。

另一次是60年代越战时期,当时美国经济相对繁荣,福利制度也相当发达,批判的动力更带有理想主义色彩,以反越战和民权运动为中心对美国内外政策发动全面批判。其中激进派对美国传统价值观发生根本怀疑,这是对“冷战”的逆反,和对50年代麦卡锡主义的清算,还有对高度发达的工业化社会的厌倦。同时也受当时世界潮流的影响,特别是殖民地人民的反帝斗争,和被误读的中国“文化大革命”。结果政府通过两手予以消解:一手是通过联邦调查局等对激进组织从内部分化、破坏;更重要的一手是对内加强福利制度,认真采取反种族歧视措施,对外撤出越南,开始改变对华政策。此后,许多批判健将逐步汇入主流,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大多数人还保持左派自由主义的观点,继续为社会平等呼吁,不过不那么激进;少数人幻灭后走向另一极端,汇入80年代的“新保守主义”思潮,或称“新右派”;其余一批人未能进入中上层社会,处于边缘地位,也许有人有受排挤感,但是也并非走投无路。

社会主义思潮——不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社会民主主义——在美国始终没有像在欧洲那样成气候。在所有西方主要发达国家中,美国是唯一国会中没有类似社会民主党性质的政党代表的国家。其原因除了欧美学者如桑巴特、特纳、丹尼尔∙贝尔等已经提出的之外,笔者提出了“时间差”和“反面榜样”的补充解释:

“时间差”是指美国的发展后于欧洲,欧洲的社会主义思潮是在欧洲资本主义发展到矛盾已经难以忍受时出现的,很快为工人阶级所接受。此时美国还有很大缓和的余地。到本世纪初,美国矛盾尖锐化时,各种政府的和慈善团体的改良措施已相继出台,虽不能根本解决,却足以缓和矛盾到可以控制的程度。美国的权势集团,包括政府和企业主,对于防止社会主义思潮在美国的兴起确实做了自觉的努力。他们不能像专制制度那样通过压制言论、剥夺人民抗议的权利的方式加以遏制,只有加紧改良措施,以消解社会主义者所宣传的革命存在的理由。这是包括政府民间在内的权势集团积极改良的动力之一,也是其效果。可以说美国的资产阶级十分明智(也可以批判为十分“狡猾”)。

“反面榜样”就是十月革命之后的苏联在大部分时间内起了反面榜样的作用。社会主义理论比之于任何改良主义对广大劳动人民的吸引力和存在的价值在于其彻底性,不言而喻,在这个社会中,不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人民应该享有比资本主义国家更多的民主、自由、和平等。十月革命之后的苏联确实在全世界、包括美国的工人和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中产生过这样的吸引力,从而使资产阶级怀有恐惧心理,这是20年代“恐赤潮”之由来。苏联革命初期物质上的极端困苦并没有影响其吸引力,但是自斯大林执政以后接踵而来的种种清洗和镇压不断使一批一批的向往者幻灭,而且使各国忠于苏联的共产党人经常处于尴尬境地,在本国人民中孤立。结果,本来对美国社会极为不满的人鉴于号称社会主义国家的“榜样”,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与改良的资本主义妥协。

到90年代初,由于中国的天安门事件和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美国一些思想者沾沾自喜,“历史终结”论应运而生,认为一劳永逸地确立了西方制度的普世性,再不会有挑战。但是过了几年,世界的发展似乎并不完全如他们所想象,再回顾美国国内,尽管作为国家富甲天下,但是各种社会矛盾依然存在,本世纪初进步主义运动所批判的种种城市罪恶有增无减,科技高度发达对人类是祸是福引起根本怀疑……,于是批判之风又起。在学术界,承六、七十年代欧洲思潮之余沫,兴起了对所谓“后现代主义”对“晚期资本主义”的批判。这实际是美国思想界的常规,每隔一段时期就对本身进行一次审视,也是对前一段过于自信的逆反。这种思潮也反映了对后工业化社会和整个科学发展的迷茫和怀疑,与60年代有相似之处。但不论是国际和国内形势,还是其本身的表现和影响都与本世纪前几次的思想批判不可同日而语。当前的“左派”思潮始终局限于学院内,在学术界也处于边缘,一则是语言晦涩,很难有广泛的读者,二则是只“解构”已有的秩序,不提出建设性的主张,也不准备有所行动。但是这种非主流的、批判的声音存在,总有其合理性,并且是社会活力的表现。

另外一种批判来自权势集团内部,表现了一种忧心。例如50年代苏联卫星上天之后的“导弹距离”说,引发了权势集团内部对美国教育的尖锐批评,导致教育改革;80年代对日本经济强势的夸大和“美国衰落论”,导致对美国经济、特别是制造业的深入研究和改造;还有担心白人主流文化失去控制地位的“美国四分五裂”说(阿瑟∙施莱辛格)、“文明冲突论”(亨廷顿)等等,都属于这一类。每一次总统竞选中两党以及竞选双方的互相揭短、攻击,除去涉及个人的之外,多数都是对当前政治和社会弊病的审查,其所指出的问题之切中要害和批判之尖锐,不亚于来自基层愤愤不平的群众的批评。尽管有些问题在野者执政后照样无能为力,但是这种定期的公开批判至少可以起敲警钟的作用,并引起全社会的注意。

瑞典著名社会学家古纳∙米尔达(Gunnar Myrdal) 20、30年代访美,对美国人的公开自我揭短印象深刻,他把这归之于基督教对罪行的忏悔心理。他写道:“美国人强烈地、诚心诚意地‘反对罪行’,对自己的罪行也决不稍怠。他审视自己的错误,把它记录在案,然后在屋顶上高声宣扬,以最严厉的词句批判自己,包括谴责伪善。如果说全世界都充分了解美国的腐化现象、有组织的犯罪、和司法制度的弊病的话,那不是由于其特别邪恶,而是由于美国人自己爱宣扬缺点。”

不论是出于基督教的悔罪伦理,还是出于自由主义的公众认知权的原则,还是出于媒体的揭丑传统,还是出于权势集团的忧患意识,这种自我批判精神和对通过公开讨论解决问题的信心是美国改良机制的灵魂,也是其活力所在。反过来,也可以设想,在这样锲而不舍的大声疾呼、公开“家丑外扬”的制度下,仍然腐化丑闻不断出现;如果加以遮掩,压制批判,听任脓疮在暗室中发酵、发霉,其后果将是如何。

一方面是权力制衡的政治体制,一方面是在言论自由的保障下全社会自我揭短、互相揭短的批判的传统,共同促成了持续的渐进的改良。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却得以把矛盾控制在一定范围,一次次度过危机。也可以说是社会在不断摇晃中避免了激烈震荡乃至解体。

✤ 中介势力——基金会及其他私人公益事业

在美国的渐进改良中还有一种极为重要的力量就是私人公益事业。国人所熟悉的各种“基金会”是其中一种形式。这种公益事业古已有之,现在也非美国所独有,但是在美国最发达,其达到的规模和所起的作用任何国家无法比拟。以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基金会这一事物为例,它兴起于20世纪初,与进步主义同步发展,到目前数目已达几万个,资产上千亿,可以说是20世纪美国一大特产。它是政府的补充,是社会的缓冲剂,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最佳途径,授受双方都从中得益。更重要的是它还有两大特点:一、从一开始都是以传播知识、促进文化教育事业为宗旨,已经形成传统,这一点对美国教育、科学、文化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而且其影响早已超越国界,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这种影响一方面对造福人类作出巨大贡献,另一方面也是美国在全世界扩大文化影响的有力途径,是外交政策“沉默的伙伴”;二、它是由大资本家自愿出资成立的,但是一旦成立,就成为独立的、根据基金会的章程和有关法律运转的机构,不以出资者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因此不同于个人的慈善行为。

造成资本家“自愿”把一部分财产归还给社会的原因很多,不能简单地以“沽名钓誉”,或争取免税来解释,尽管不排除这种因素。更深层次的还要从基督教文明的价值观、重教育的传统、和渐进主义的妥协模式中去找。它还体现了美国人对“大政府”的根深蒂固的疑虑,对“私人”力量的推崇,也是“向下渗透(trickling down)”理论的极好的体现。这是处于社会主导地位的资产者的一大创举,在美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也可以说是美国式的“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结合。从世纪初的卡内基、洛克菲勒到世纪中的福特到世纪末的特纳和比尔∙盖茨都遵循这一“发了财就捐赠”的传统,而且都着眼于促进文化教育事业。在普通人那里,基金会已进入的日常生活,凡有人想要从事科研、教育、文化、或社会公益事业,自然就想到向某个美国基金会报一个“项目”,申请资助。全世界都如此(即使是欧洲的一些著名文化学术机构,追根溯源,其资金来源的重头往往是美国基金会),但是很少人注意到这一事物的巨大意义,特别是它所起的平衡自由与平等的悖论的杠杆作用。这样一种威力巨大的事物产生和发达于20世纪的美国决非偶然,其物质基础是民间聚集的巨大的财富。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富人手里的钱多得花不完,任何国家无可比拟;另外更重要的是精神和思想传统。

若追根溯源,美国的捐赠思想还是来自英国,早期的温特罗普、富兰克林等人已有不少言论和行动。到本世纪初,开大基金会风气之先最著名的当属钢铁大王卡耐基和石油大王洛克菲勒。他们以残酷无情的手段发家致富,得到“强盗爵爷”的恶名;同时又是著名的慈善家,不但对各项事业的巨额捐赠成果累累,而且树立了基金会的模式,对整个这一领域都有深远影响。他们捐赠的重点多在文教、卫生、科学(包括社会科学)方面,还包括社会改良运动,大多带有开创性,其业绩在一篇文章中难以尽述。 现在要探讨的是其思想基础。

老卡耐基与老洛克菲勒有很多共同点,都是白手起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尽管所属教会不同,在建立基金会之前都已进行过大量捐赠,身边都有笃信宗教的好友为其策划把捐赠制度化。卡耐基发表的文章题为“财富的福音”如今已成为公益事业的经典。 其中表达一种信仰,归纳起来,就是:社会的贫富不均是上帝定的,人就是有优劣之分。那些处于社会上层的人是凭才能和努力达到的。但是一旦拥有了财富和荣誉,就有责任为帮助不幸的“兄弟”和改善社会而做出贡献,这也是上帝的旨意。卡耐基还有一句名言:“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所以捐赠不能等到死后,而且认为如何敛财和如何散财同样需要智慧和才能。老洛克菲勒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思想。他接受其好友盖茨的意见:一是巨大财富如不在生前作恰当处理,对子孙是祸不是福,甚至对社会将产生不良影响;二是要科学地进行慈善捐赠,使花的钱产生最大社会效益,变“零售”为“批发”。这是建立基金会之由来。他的信条之一是“尽其所能获取,尽其所有给予”。

对于那一代美国人来说,基督教的信仰的确是一种内在的动力。但是不止于此,它还代表美国精英的一种理想。从一些大基金会的宗旨、纲领中可以看出,它们大致目标和性质差不多,既雄心勃勃,又带有理想主义,以完善美国乃至全世界为己任,同时也致力于巩固美国的现行制度和向全世界扩张其影响。在各大基金会发展的历史中都得力于几位目光远大、有理想、有魄力、有威望的会长或顾问。他们掌握着不属于他们的财富的支配权,把自己的整套思想贯彻于工作中,使基金会带有自己的印记。其思想偏好各有特色,不过有几个共同点:都是胸怀大志,动辄以“全社会”、“全人类”的幸福和进步为目标;都强调向问题的根源开刀,也就是着重治本而不是治标,因此选项带有前沿性、开创性;关于问题的根源是什么,不同的人侧重点有所不同,但是把教育放在第一位则是共同的。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社会科学,大基金会的倾向性可以促成一些重大发明,或整个学科的建立和发展,或影响某些学术机构的消长。它还是各种“思想库”研究项目的主要经济来源,无形中对政府政策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他们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对待社会弱势集团和不发达国家,特别体现了美国的“白人的重担”和“天命”思想。在国际上,当然维护美国的利益,不过基本上忠于和平和人道的途径,仍以文化教育为主业。

基金会这样一种公益事业发达于本世纪初不是偶然的。它刚好处于社会达尔文主义指导下的自由放任经济的顶峰和要求平等的进步主义思潮勃兴的交汇点。那些大工业巨头们无不是乘自由市场经济之风扶摇直上,到达高处时却发现自己已是众矢之的,被当作一切罪恶的化身,所植根的社会正在孕育着深刻的变革。他们处于两面夹攻之中,一方面是底层劳动者和社会舆论的愤怒和批判;一方面是政府的反托拉斯法和其他限制措施。更有甚者,欧洲的社会主义思潮也已传入。在这种情况下,有远见的企业家明智的做法是采取主动,汇入社会改良的潮流。因为这些大富翁都是制度的受益者,十分珍惜和热爱这个社会,不愿看到动乱和革命,彻底改变现状,于是自觉地以主人翁精神来为国家排难解忧,以巩固正在迅速发展的企业制度和政治秩序,并使之为广大公众所接受。最方便、最现成的手段就是发扬捐赠的传统,使其更加有组织、有目的、达到最大的效果。同时也使自己身后留下较好的名声。所以,社会调和是其实用的目的,用卡耐基的话来说,是要“使得兄弟的纽带仍能把富人和穷人联结在和谐的关系中”。

他们与政府的关系复杂而微妙。如前所述,从根本上讲,目标是一致的,是起“补台”作用,在主要政策上默契配合。大基金会本身就是构成美国权势集团的主要部分,其负责人与政府高级官员经常对换角色,在相互的大门中进进出出,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但同时它又是独立于政府之外的,而且特别注意保持自己的非官方和独立性,与政府保持距离,并且从思想上又是政府干预的反对派。政府则一方面以免税鼓励捐赠,一方面又对它不放心,需要经常进行审查、监督、和限制,有时相互之间关系很紧张。在不同的政治形势下,压力可以来自“左”、“右”两方面。例如,在麦卡锡主义盛行时,一些大基金会曾以“亲共”嫌疑受到国会审查;60年代末,享受免税的公益事业又受到滥用权利为资本家谋私利的指控,国会曾举行大规模的听政会并通过著名的《帕特曼法》加以限制。

还需要指出的是,以罗斯福的“新政”划线,私人公益事业在这前后的作用有很大的不同。自“新政”之后,政府担负起社会福利事业,在观念上责无旁贷,在实际开支上也占大头,远远超过各种私人捐赠的总和。可以说,在20世纪前半叶,私人公益事业在帮助美国社会克服危机、平稳过渡方面起了重要的历史作用;在二战以后则退居次要地位,但仍是不可缺少的补充。它所具有的灵活性和优越性仍然存在,在某些方面的作用仍是政府所不能替代的,不能单纯以拨款数来衡量。

总的说来,以基金会为代表的私人公益事业是美国制度的支柱之一。如果说社会批判运动和舆论的揭丑是对疾病的检查和诊断,那么基金会的活动就是一种治疗手段。它不是动手术,而是保守疗法,所致力的不是“拆台”而是“补台”,起的作用是抹平尖锐的矛盾,推动健康的发展,所以它是美国渐进改良中一股强大而稳健的推动力,而且站在这一改良的最前沿。今天新生代的美国富豪的思想状况和价值观念与当年的巨头们显然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例如比尔∙盖茨不见得有卡耐基那样虔诚的基督教信仰。但是致富以后应该为社会公益事业有所捐赠,已经形成传统,也是社会公认的价值标准,并且在操作上也有成熟的法律和机制。所以,“尽其所能获取,尽其所有给予”这一代表美国人双重人格的模式还将继续下去。

综上所述,美国的平稳发展得力于三种力量联合的渐进改良。但是尖锐的社会矛盾是通向适时的和平改良,还是政治集团阴谋政变,还是群众性的暴力革命,往往不以人的理性判断为转移,而取决于多种因素,其中决定性的是统治者的意愿及其主导思想和群众的传统和行为模式。而这上下两方面的传统,归根结底还是长期的政治体制和占社会主流的思想培养出来的。

(四)人才优势和创新机制

80年代中期,以保尔∙肯尼迪的《大国兴衰》一书为契机,“美国衰落论”曾在美国和世界风行一时,当然都有相当的事实和数字依据。但是笔者一直不以为然,认为美国的潜力远未发挥尽,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人才优势,后来在《战后美国外交史》的“绪论”中曾写过这样一段话:

“……一个常为论者所忽视的方面,就是美国的人才优势。如果说今后国际竞争主要是经济实力之争,而经济实力又取决于高科技和各种管理人才的话,美国吸引人才和发挥人才的优势仍将是他国所不能及的一大强项。美国是移民国家,从一开始就有其独特之处。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人口是从已经具备一定劳动力和技能的青壮年开始的。他们出生、成长的‘赔钱’阶段是由别国支付,而把最富创造性的年华和辛勤劳动贡献给建设美国。不仅是在立国初期和‘拓边’时期如此,这一过程贯穿于每个历史时期,至今方兴未艾。苏联解体后,美国在高科技人才方面又可望发一笔意外之财,其深远影响不可估量。在人才日益国际化的今天,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全世界人才的自然流向是美国。这种情况没改变,就说明美国的社会机制相对说来更能提供发挥创造力的条件。大批移民当然也造成许多社会问题,但美国可以通过调整移民政策来进行择优。人才状况不是孤立的,它既预示着未来的竞争潜力,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前的相对实力。因为人才流动不可能强迫,一个对人才有如许容量和吸引力的国家很难说是走上衰落之路了。”

现在看来这段话已为近年来的事实成倍地证实,但是还没有揭示美国吸引人才的内在根源。那时“知识经济”这一新名词尚未流行,但是大家都已意识到在今后的发展中知识或智力的重要性将日益突出,这是肯定的。前几年,“后工业化社会”一词用得较多,但是不明确这“后”面是什么。现在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称呼,那就是“信息社会”,或“信息时代”。在这个新时代中,美国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优势之最就是人才。这里有作为移民国家的先天因素,也有教育文化的后天因素。不仅是高级人才的比例,更重要的是普遍的人口素质,也就是“国民性”。

✤ 先天的人口优势与人尽其用的环境相结合

美国在“人”的因素上得天独厚在于移民国家的特点。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的人口的构成如此复杂,没有哪一方土地是这样的万国殖民地,也没有哪一个国家几百年来总能博采各民族之精华为己所用,而且这一情况还在继续下去。当然这一特点也正在造成严重的问题和危机,可谓成亦萧何,败亦萧何。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迄今为止“成”远超过“败”。世界历史上发生过多次民族大迁徙,许多国家今天的一部分人口的祖先也来自其他地方。但是美国情况不同:1)美国的移民是陆续形成,一批一批来的,不是一次涌来;2)最早来美国的移民是来自当时世界最发达的欧洲国家,带来的是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力和思想观念;3)从“五月花公约”到“独立宣言”的一百年中已经形成了一套核心价值观,成为以后无论来自何方的移民的认同的中心,产生独特的凝聚力。这最后一点尤其重要,而且证明有很强的粘附力,否则美利坚民族就无法诞生和延续。

事实上,直到现在,美国的主要人口构成中欧洲裔还是占压倒多数(关于欧洲不同的族裔,此处不细说)。至少直到二战之前,美国一直源源不断从欧洲吸取精华,包括思想、人才、体制、科学发明等等。许多新理论和新发明首创于欧洲而最后完成和实践在美国。有一则流传的故事:凱恩斯提出他的学说后,跑到美国去说服罗斯福予以实施,他说英国有颗大脑袋,而美国有个大身体,把英国的脑袋移植到美国的身体上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不论凯恩斯本人是否说过这样的话,讲这故事的一定是英国人,反映了一种优越感和没落感混杂的心理,但是也很形象地描绘了欧洲与美国的关系,也就是力不从心的欧洲的精华移植到美国得到新生。

但是源于欧洲的理论到美国得以新生的原因不仅仅是由于美国的物质力量。如美国著名企业家朱克曼(Motimor Zucherman)指出的,造成美国的经济强盛的根本原因在于独一无二的”美记”企业管理资本主义。它本身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更新机制和灵活的转型和适应能力。由于幅员辽阔、市场巨大、和人口复杂的需要,美国发展出了特有的企业精神,善于经营管理的传统,相信科学技术,以数字、法律、合同为基础,而不是以人际关系和习俗为基础。美国的企业除了吸收全世界的优秀人才的先天条件外,比任何其他国家都舍得在培训人才上花本钱。从19世纪末,“新边疆”结束后,整个大陆由纵横交错的铁路连成一片,又取消了州际的关税壁垒,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大市场,成为推动生产发展的强劲动力,新发明层出不穷,而且迅速普及,代替了地理上的新边疆。今天美国的“新边疆”是全球经济,并且仍在不断开拓,其企业精神和个人独创性在当前的知识经济时代比工业化时代更加能发挥优势。所以19世纪出现了卡内基、洛克菲勒、摩根这样能够把握世纪的巨头,20世纪一大批领导世界新潮流的网络巨头也出现在美国就不是偶然的了。

另外,与欧洲发达国家以及俄罗斯相比,美国基础教育弱而高等教育强,越到上面越强,在质量上呈倒金字塔。在任何其他国家,这是难以为继的,但是由于有了上述第一点移民的作用,美国高校可以“白拣”别国基础教育的成果,因此移民与教育也是相辅相成的:发达的高等教育和优良的学习条件是对优秀人才或准优秀人才的一大吸引力;反过来,高智能青年的流入也促进了高等教育的质量。所以,美国教育家们都承认外国留学生对维持和提高高等院校水平的重要性,其中亚州学生又占重要地位,到80年代末已占全部大学外国留学生的一半,而其中理工科的博士生比例还要高得多。学成后至少有一半留在美国。这从另一方面造成美国教育与人口的良性循环。

✤ 种族问题

移民国家的特点形成美国一大优势,但也造成美国特有的问题。一般说来,在民族融合中,总是处于先进的发展阶段的民族同化后进的民族,如中国盛唐时期就是最好的例子。美国号称“大熔炉”,不论原属于何种民族的移民到了这里,就成了新的“美国人”的一部分。他们保留自己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同时认同这个社会的基本制度和核心价值观。毋庸讳言,这样形成的美国人,其主流是欧洲裔的白人,也就是所谓的 WASP(白种-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直到本世纪上半叶,所有后来的移民都有一个“美国化”的过程,也就是向先来的主流欧洲白人同化。这一做法基本上是自觉自愿的。“大熔炉”之说就是一名俄国犹太移民于1908年创作的一个歌颂这种民族融合的剧本的台词。1918年还有纽约7万新移民大游行,来自40多个国家的移民热切地表示认同美国。美国的活力和凝聚力在那时达到高峰。二战以后,情况就逐渐复杂起来,有人提出“马赛克”或“大拼盘”之说取代“大熔炉”的形象,说明种族的融合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但是即使是拼盘,“WASP”仍然是占据中心的一大块,其他大大小小族裔处于层层边缘。这种情况能够继续多久,或者是否应该继续下去,是美国面临的一个难题。

问题的根源在于,美国是以种族主义起家的,“白人至上”的思想统治了几个世纪。从一开始就把原住民印地安人赶尽杀绝,然后又从非洲贩来黑人做奴隶。各式各样的后来的移民,从爱尔兰、意大利、犹太人等白人到亚洲的有色人种先后都受过不同程度的歧视,在“熔化”之前都当过二等、三等公民。先来者根据自己需要在移民法上做文章,以决定接纳还是排斥后来者。在这个信奉自由民主的国家,对种族平等的观念却接受得很晚,过程曲折而痛苦,这一观念真正进入主流思想是在60年代的激进运动之后。但是直到现在,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仍然时隐时现。美国的种族矛盾大于阶级矛盾,而且要深刻得多。社会地位是可以改变的,而肤色是不可改变的。种族与阶级有时相重叠,例如多数下层劳动者为黑人和拉美移民;但种族歧视是独立于阶级之外的。在黑人斗争的历史上,受过良好教育、已经进入中产阶层的照样受歧视。在美国的主流人种之外,生存能力较强、对美国的发展贡献最大的有两个族裔,一是犹太人,一是华人。犹太人过去曾受歧视,现在已经完全汇入主流,不再有区别;穷苦的拉美移民是照顾对象,但是其中的白人一旦进入高等社会,就不再被区分出来。而华人却似乎仍是黑白人种以外的“外来者”。 尽管已成为美国公民,甚至是生于美国的第二代,职业和经济地位都属于高等社会,仍然不免被另眼看待。究其原因,一是肤色,二是文化,三则受中美关系的影响。如李文和一案所表现在司法上的双重标准,固然与外交有关,从深层次看,也是种族歧视问题。

今后,世界各地各种族的临时和永久移民仍将源源流向美国,而种族问题将继续困扰美国社会,下一节将进一步阐述。

✤ 重教育的传统和实践

人口素质当然和教育分不开。重视教育是美国从欧洲继承过来的最优良的精神遗产之一。首先,最早的移民的教育程度就比较高,在17世纪第一、二代移民中,每40至50家就有一名大学毕业生,多数毕业于牛津或剑桥,这一比例为当时任何国家所不及。他们自然以普及教育为己任。约翰∙温特洛普率领五月花号的移民在塞勒姆港登陆后六年,即在麻省纯粹由私人集资建立了一所大学。从1647年马萨诸塞州通过义务教育法以后不到半个世纪,在当时的新英格兰各州都已完成此项立法。在普及中小学教育的同时,立即着手建立大学。1636年10月28日,哈佛大学的章程在国会注册,是为大学之始。到1776年美国独立时已有9家大学,而当时英国仍只有牛津和剑桥两家。不但美国的高等教育史比国家的历史长一百多年,而且有一批自始至终长盛不衰、年龄长于国家一百多岁的名牌大学,除哈佛外,还有耶鲁、普林斯顿、弗吉尼亚等大学,历经独立战争、内战、世界大战、社会动荡、经济萧条、政府危机而巍然屹立,构成美国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举足轻重的支柱。

重教育与美国立国的思想是分不开的。开国元勋们都以教育为立国之本,在他们的思想中决无“愚民政策”的痕迹,因为这与“民治”的国家是绝对不相容的。杰斐逊本人是倡导教育最有力的,他把普及知识与民主制度相联系的言论不胜枚举,例如在1816年说过:“在一个文明国家,若指望在无知中得到自由,过去从未有过,将来也决办不到。” 民众应该普遍有知识、具备起码的判断能力是民主国家的根本,重视教育是民主制度的一部分,宗教、道德、和教育是“好政府”的必要条件。这是杰斐逊的理想的一部分。在他推动下,弗吉尼亚州带头,东北各州首先通过各种激进的关于教育的立法,包括拨地、拨款、建立基金、训练师资等等,有的地方甚至规定体力健全的成年男子有义务为帮助学校建设出劳力。他立意要通过教育培养起有别于欧州贵族阶级的新型精英以担当领导新世界的重任。后来以杰克逊为代表的平民民主派仍批评他为贵族教育,而主张进一步把重点放在普及平民教育。

提倡在政府,建校却大多是私人,捐钱办学成为风尚,没有全国性的国立大学也是美国独特之处。著名的芝加哥、康奈尔、斯坦福等一批大学都是私人捐赠。那个时期的美国人热衷于建大学的动机是多种多样的。除了从欧洲带来的传统和宗教原因外,还有实际建设的需要、慈善捐赠的习俗、和地方的荣誉等。还有一点美国特有的是,不断地西进的拓荒者来到不毛之地,很怕自己和所在社区“野蛮化”,因而迫不及待地办学校。拓荒者每到一处聚居成小镇后,最先建立的一是教堂,二是学校,三是邮局,这是保证与文明世界联系的必不可少的设施。

经过一个世纪的演变,教育思想和制度有许多变化。综观20世纪美国关于教育的争论和改革,有几对矛盾贯穿其中:普及与提高,通才教育(liberal education)与实用主义,以及近30年来逐渐兴起、于今尤烈的多元文化和主流文化的的矛盾。

(1)普及与提高
普及义务教育的做法不是美国人的首创,强制性的义务教育制还是从普鲁士传入的。但是美国人从观念上普遍信仰凡合法居住在美国领土上的人就有受教育权,美国延长普及教育的年限早于多数欧洲国家,到本世纪80年代全国所有的州县都已普及6岁至18岁的免费教育,75%的适龄青年完成12年的免费教育,有的州还推前到学龄前和延长到头两年大学教育。当然,教学质量因地因校而异,差别很大,而且还存在由于种种原因中途弃学现象。但无论如何,真正的免费教育的普及(且不论贫困学生还有免费午餐)应是教育史上一大成就,是美国社会进步的重要动力。

在高等教育方面,美国重普及的特点更加明显。到90年代中期,全国高校有3千4百余所,升入大学的人数有1千2百万。从19世纪末起已可看出,美国办大学的观念与欧洲大相径庭,如果说欧洲的传统原则是“宁缺毋滥”(现在也已发生变化),美国则是“有胜于无”。毋庸赘言,这些号称学院和大学的设施、师资、和教学水平十分参差不齐,而且像企业一样此起彼落,至今仍然如此。例如1969至1975年间,新建立了800家高等学院(包括两年制的社区院校),同一时期“关停并转”的有300家,净增500家。 这是美国独特的现象,其结果是高度分散,各自为政,从形式到内容到水平都多样化。

(2)实用主义
实用主义占主流是美国特色,不仅是在教育领域。市场驱动力对美国教育的作用强于政府政策。早期的美国教育继承欧洲的传统,在课程设置上重视经典的基础知识和广义的人文教育。但是从一开始,教育的目的就是培养对社会有用的人,而较少欧洲那种纯粹以锻炼心智、培养思辩和探索的能力为最高目标的风气。美国不论是理想主义者还是实用主义者,不论是提倡精英教育者还是平民教育者,都是把学校看作首先是培养社会所需要的人才的地方,包括道德、能力、知识,处世态度等等,同时也是维护美国民主制度的基地。有人甚至认为学校应是世俗的教堂,是施教化、维护基本价值观的基地。在大量移民涌入时又担负起使他们尽快同化的责任。

本世纪10、20年代的进步主义思潮把教育进一步向实用方向推动,因为进步主义特别相信教育能改造人、改造社会。比较典型的如著名历史学和社会学家特纳(Frederick J. Turner)认为,理想中的大学应是培养能够“超脱地、明智地在各种相互争斗的利益之间进行调解”的专业人才。这样的“大学人”越来越多地加入各级立法和行政机构,扩大影响,就是美国进步的希望所在。进步主义改良主义者自己相信教育万能,也企图以此说服全社会,使富人相信普及教育可维持社会秩序、避免激进运动、和培养熟练工人,办教育是一本万利之举,从而慷慨解囊;使中下层人相信,教育是民众权力的基础,是通向机会之门,是达到平等的手段,从而把送子弟入学作为在社会上晋身之阶。

从粗线条来说,自本世纪初教育制度基本定型以后,实用主义一直是主色调。大学的通才教育逐渐让位于专才教育,现代社会的分工越来越细,随之学校的分科也越来越专,使得文、史、哲在市场竞争中被推到边缘。19世纪的家长送子弟上大学主要是为了培养一个有文化修养、受社会尊敬、并笼统地对社会有益的人,而20世纪上大学则为找一个收入优厚的“好”职业的目的越来越明确,也就是更加以市场为转移。大学的实用性当然主要是面向广义的经济建设,国家、社会、和企业所需要的研究项目不少是大学承担的。美国在世界遥遥领先的科学技术和尖端产业得力于高等教育自不待言。

(3)自由主义传统
实用主义导致教育商业化、课程“非智化”、学生水平低下。但是美国高等教育的容量大,特别是存在自由主义的传统,给非实用的学科留下一定的空间,成为制衡教育过分市场化的拉力。

这里自由主义教育有几层意思:一是指学术思想自由,二是指以自由主义的基本价值观教育学生,三是指与实用主义相对的、以培养全面发展的人为首要目标的教育思想,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通才教育”。

强调教育为社会需要服务看起来似乎与中国以及前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存在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美国的教育独立于政治。华盛顿总统生前曾有意像许多欧洲国家那样建立一所集中的、代表全国最高水平的、为各大学示范的国立大学,终未能在国会通过。在他以后的几届总统也曾做过努力,都未成功。结果形成美国高等教育没有国家最高标准和统一的模式,也无法贯彻政府的某种教育思想。美国只有州立大学而无国立大学。即使州政府,也无权过问州立大学以外的高校,这是有法可依的,那就是1819年著名的“达特茅斯裁决” ,这一案例进一步维护了大学对政府的独立性,这样既保持了校园学术思想的自由,又维持了学术建树的延续性。

美国自由主义教育家们认为,大学应该是美国核心价值观的支柱和接力棒,培养的学生首先应该是这种价值观的载体,同时又具备基本的文化知识和修养,不论从事何种行业的工作都能身体力行,对维护和巩固美国的民主制度和不断完善美国的社会作出贡献。简言之,就是要培养根据美国标准的德才兼备的人才。所以在大学本科的通才教育特别重要。不论学什么专业,有一些属于文史的必修课是必须认真对待的。这种教育思想和高度实用的现实趋势形成张力,也是对美国教育在市场驱动下沿着庸俗实用主义滑行的一种制衡。正因为如此,大学一直保持了出新思想、新流派的源头。另一方面,它虽然独立于政治,但是实际上对校外的政治最敏感。本世纪对社会有影响的思潮,从进步主义到“新政”的谋士,到60年代的激进批判运动,乃至当前不论是“左”或“右”的思潮都产生于大学中。当然各种思潮实际的社会影响差别很大。

这里必须提到杜威的影响,因为他的教育思想对20世纪美国教育影响最大。我国一向把它称作实用主义的代表。实际并不完全确切。从其倡导的精神与内容来看,正好是对趋于庸俗的实用主义的一种逆反,毋宁说是体现了自由主义和实用主义相结合,同时也属于改良和普及的潮流中的一部分。他主张知行合一,彻底的“有教无类”,把教育作为改造社会的基本力量,顺应人的自然天性,最大限度地开发儿童的创造力,把儿童教育成“合作的人”以别于“竞争的人”,充满服务精神等等。这些都带有那个时代浓厚的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在现实中难以完全贯彻,与今天美国中小学教育所面临的问题相距更远。但是他以及一大批与他思想相同或受他影响的教育家的理论和实践对美国教育改革还是功不可没。任何理想都不可能完全实现,但是正因为有这样的理想,美国的教育能够为最广泛的阶层所享有,能最好地与社会需要相联系,而尚未完全陷入最短视庸俗的实用主义。

(4)教育改革是永恒的主题
每当美国人感到国家出了问题,或是遇到了难题或危机,就想到教育有问题。所以,教育改革的呼声一直不断。

战后几十年来,中小学教学质量低,一直是困扰美国的一大问题,尽管朝野都予以关注,也不断采取措施,却似乎成效不大。1981年有一批教育家和学者成立了“优化教育网”,两年后出了一本书,题为《国家在危急中》,历数教育滑坡现象。这本书引起全社会的震动,从那时起展开了“优化教育运动”。南方一些基础教育较差的州领导,包括当时任阿肯色州州长的克林顿都受到这本书的启发而在本地进行改革,提高了中学毕业的标准。另外,重新强调在课程中加强基本知识教学,也是一项改革内容,但这只是建议,并无强制性,完全达到此要求的高中毕业生不多,不过比例逐年增加,多少有些效果。

无论如何,教育的普及还是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大学尽管水平参差不齐,但是一般说来,一个人经过几年大学教育,除了学到专业知识外,视野总要开阔一些,眼光远大一些,特别是养成学习的习惯,终身受用。在美国的特殊条件下,大学的普及对缓解种族矛盾起的作用很大,一方面在校园中和睦相处可减少白人青年的种族偏见,一方面给少数民族以较为平等的提高自己的机会。美国有一位历史学家在讲到1929年的大萧条时有一段话说明普及教育发挥的作用:

“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别的国家像美国一样建立了那么依靠人民高度文化程度的经济和政治制度。没有别的国家像美国那么幅员广大,居民血统和社会背景这么多样化,依赖它的教育系统来训练人民学会和睦相处的艺术。如果真有一个时期证明过去几代人花在教育上的大量开支起了作用的话,那就是1929年到1933年这一段时期。当时人人都在困难之中,人人都需要容忍,人人都需要深思熟虑,然而又采取批判态度,这样国家的政治和社会团结才不致消亡。”

不论还存在哪些问题,迄今为止,美国以雄厚的物质力量为后盾的对普及教育的信仰,和它的既实用又自由的高等教育制度,无疑是造成美国特色的发展道路的巨大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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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强盛之道-‹资中筠›-1


(一)前言
(一)19、20世纪之交美国的状况
(二)思想精神资源
(三)上中下结合的渐进改良
(三) ▪ 自上而下的政府改良
(三) ▪ 言论自由和批判精神
(三) ▪ 中介势力——基金会及其他私人公益事业
(四)人才优势和创新机制
(四) ▪ 先天的人口优势与人尽其用的环境相结合
(四) ▪ 种族问题
(四) ▪ 重教育的传统和实践
(五)异化和悖论
(五) ▪ 平等问题
(五) ▪ 种族矛盾与文化多元化
(五) ▪ 市场“专政”与自由主义的极限
(六)一种特殊的“隐性霸权”


1987年《美国研究》杂志创刊之初,笔者开宗明义曾提过中国人为什么要研究美国的问题,并给出了四个层次的“我见”。其中第四点说:“美国之为美国,既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又有其成体系的独特发展道路,对于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为己任的社会科学工作者来说,美国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值得研究的典型。这对政治学、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哲学等都适用;而这又使‘美国研究’本身足以成为一门综合学科。”

应该说,这第四个层次才是把研究美国列入社会科学的题中之义。但是做起来十分艰巨,自己有志于此,却深感功力不逮。又过了近十年,才敢进行一些尝试。本文是这一尝试的结果,也只是从一个侧面进行探讨。 此其一。

题目既是探究美国强盛之道,前提就是承认其强盛。整个20世纪,特别是二战以后,美国国力和地位一路上升,“超级大国”之名由此而来,到世纪末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执左右世界的力量之牛耳,是不争的事实。本文的主题就是从这一客观事实出发,回头来究其所以然,回答美国“何以兴”这个问题。如果前提是美国衰落,或者貌似强大,其实中空,那就是另外一篇文章,这不是笔者的观点。一篇文章不可能面面俱到,本文主要着眼于美国的强点和优势,无意求全。此其二。

讲美国强盛是谈论一个客观事实,不牵涉到价值判断,无所谓“好坏”。关于美国究竟是怎样一个国家,包括美国人自己在内,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论对其评价如何,无可否认的事实是,美国的崛起和发展为超级大国——不仅其结果而且包括其过程——是对20世纪全球发展起决定作用的因素之一,其全方位的影响远超过当年号称“日不落”的大英帝国。而且从当前整个世界正在经历的又一轮的转型或革命——不论称之为“信息”、“网络”、“知识经济”、或“全球化”时代——来看,美国又处于遥遥领先地位,这种情况对世界是祸是福,不以我们的好恶为转移。此其三。

本文着眼于探讨人文的、精神的方面,即人的智慧和力量的表现。一个国家的发展可以有两条主线,一是物质的和表层的:科技、经济、军力、等等,姑称之为“硬件”;一是包括精神、思想、历史传统、价值观念、信仰习俗等比较内在而抽象的,姑统称之谓“软件”。美国在这两方面都有其“特色”,而二者相互之间既有区别又有关联,既相辅相成又有矛盾。至于美国的客观环境和外在条件,诸如“得天独厚”,真正的“地大物博”,两洋大陆,历史机遇等等,论者已经很多,这些是显而易见的,不必赘述。美国的科技、经济领先的客观事实也为众所周知,不是本书要叙述的主题。现在主要是从”“软件”中得到启示,从它的人文条件和独特的发展道路的一个侧面来探索其“何以故”,并尽量从“特殊”中找出一般规律,此其四。

美国在我国既是热门话题,又是敏感话题,而且谈论美国总撇不开与我国的恩怨情结,因此深入研究美国,比其他问题更多一层障碍。本文力图把它作为一个客体,作冷静而科学的分析,感到有必要作以上几点交代。


现代文明社会的基本诉求是发展和平等,一种制度,一个国家的兴衰、先进、落后,也取决于这两个问题解决的成功的程度。迄今为止,美国正是在相对成功地解决这对矛盾中走向强盛。从消极的治理社会弊病、克服危机方面说,它靠的是渐进主义,以改良避免暴力革命;从积极发展的动力方面说,它靠的是人才优势和创新机制。这两方面的根源都在于植根于美国历史文化中的精神资源。本文就从这几方面切入,对“美国特色”的发展道路进行探讨。

(一)19、20世纪之交美国的状况

南北战争的结果,不但废除了奴隶制,而且使美国从几十个半独立的州的“联邦”成为统一的民主国家,尽管现在的中央政府仍援例称作“联邦政府”,其意义与南北战争之前已大不相同。这点非常重要,为20世纪美国的演变奠定了基础。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19世纪最后30年,美国进入了迅猛的工业化时期,在这过程中经历了社会转型。1886年贝斯姆(Bessemer)炼钢法的发明,使美国钢产量首次超过了英国,而两年后马丁炉的出现更巩固了这种优势。从此美国一路领先于欧洲。姑以此作为近代美国的标志,到20世纪90年代的百余年算作一个历史时期,即本文要探讨的时期。19世纪最后20年也是马克∙吐温称之为“镀金时代”的时期,此时社会财富大大增加,大财团开始形成。比之于欧洲,一新一旧已经很明显。尽管欧洲的走下坡路是在一战之后,但是实际上到本世纪初发展的空间已经有限,所以开始酝酿打仗,这一困境已为列宁的《帝国主义论》所道破。而美国却正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新机器,有的是潜力,方兴未艾。与此同时,资本主义恶性膨胀,各种典型的矛盾也都开始凸显,童工制、血汗制、危险而恶劣的工作条件、贫富悬殊、失业危机等等都日益加剧,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出来的城市出现许多贫民窟,成为一切苦难、丑恶、和罪恶的集中地。20世纪头10年被认为是美国劳资关系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一位历史学家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

“谁拥有工厂、矿山,谁拥有给工人居住的房屋,提供工人作祷告的教堂,拥有学校让他们的子女来读书,谁直接出钱养活传教士、教师、医生,警吏、偶尔还有法官,谁——不论是个人还是公司——就拥有了工人的肉体和灵魂。连规定拥有奴隶的种植园主在管理奴隶方面都不能不讲的宽大基督教人道主义,现在在残酷的公司的管理中也没有了。”

除阶级分野外,种族也分等级,其不平等更甚于阶级,这是美国一大特点。黑人名义上得到解放,实际上命运并未好转,宪法第15条修正案形同虚设,解放了的黑奴在“自由”的身份下反而经济生活更加失去保障。更有甚者,遭受种族歧视的不仅是黑人,还有犹太人、亚裔、以及南欧和东欧新移民。他们的习俗和宗教都与先来的英国和北欧的移民不同,他们对待遇要求较低,更易为老板所左右。这样,19世纪末已经相当发达的工人运动所取得的政治权利和经济成果受到了威胁,于是移民的优越性转为负面效应。从19世纪最后20年起,美国就开始大规模排斥移民。

过去,社会矛盾没有达到欧洲那样尖锐的程度,是因为不满现状的人、缺乏竞争能力的人、以及可能闹事的组织者可以不断往西行,留下的空位又有新移民来填补。此时“西进运动”已经到头,全方位领土扩张基本完成,大陆边疆大体定型。这样,以往通过开拓新边疆缓解社会矛盾的模式的余地已大大减少。

在这一切之上还有政治腐败。能左右政策的特权集团主要有:内战有功的退伍军人及其家人后代、大工业家、金融家、铁路建筑业主,等等。这些集团通过国会和当政者影响政策。再加以其他种种因素,原来以主持正义、公平,反对奴隶制,反对特权起家的共和党已经和民主党的右派结合起来,殊途同归,成为保守的力量。各项政策更加明显地为既得利益阶层服务。在政府用人制度上出现了所谓“分赃制”,即当选的总统把政府职位视为囊中猎物,在支持自己竞选的人物中论功行赏,进行分配。这样必然导致公务员素质下降,政府威望和效能日益低下。总之工业社会和官僚政府的种种典型的矛盾此时在美国已经相当尖锐和突出,旧大陆的病症新大陆似乎也难以逃脱,而且还加上美国特有的、先天的种族矛盾的顽症。

欧洲许多国家在这样的形势下爆发了规模不等的动乱和革命。美国却得以避免。列宁指出,爆发革命的条件是人民不能在原来的条件下生活下去,统治阶级不能按原有的方式统治下去。美国的独特处恰恰是统治者及时地改变了统治方式,从而也改变了人民的生活条件。这种改变是渐进的,当然也是不彻底的,但足以实现在稳定的局势中使国家发展强盛。这种改良的力量并非只靠政府,而在于上、中、下三方面力量的结合,即:自上而下的政府的政策措施,自下而上的公众批判和抗议运动,以及介乎二者之间的私人公益事业。并非所有国家都有条件做到这一点,美国有它特有的历史文化条件,这就是下面要探讨的。

(二)思想精神资源

通常人们对美国有两种看法:一是历史很短,没有源远流长的传统;二是暴发户,因而只有物质文明,精神文明贫乏。这是一种误解,至少是不全面的。物质文明昌盛而精神文明贫弱,首先在理论上就说不通,那等于说一个民族不要精神只要物质就可以达到繁荣富强,这正好是我国当前相当普遍的认识误区。有一点人们往往忘记,就是作为实行代议制的共和国,美利坚合众国是世界最“老”的——美国独立比法国大革命早13年。更何况,在独立以前的殖民时代,欧洲早期移民已经在此繁衍生息了200年。因此不能说美国没有自己的传统。毋庸赘言,美国的思想资源来自欧洲,特别是英国,美国文明是整个西方文明的一部分,因而源远流长。不过欧洲的思想传到美国之后,在“新大陆”的土壤中进行了选种、变种、生根、开花、结果,就带有了“美国特色”。

美国的精神传统和思想资源简而言之就是基督教新教精神和体现在宪法中的自由主义思想。基督教精神对美国人是一种无形的道德力量,在激烈竞争中赖以自律,在高度个人主义的社会中倡导集体合作,在贫富悬殊的情况下宣扬平等,是物欲横流的浊浪中的净化剂。关于自由主义,通常也有一种片面的理解,只强调个人自由竞争这一面,而忽视其包含平等的原则。事实上,所谓“天赋人权”,其前提是人生而平等,拥有某些与生俱来的不可转让的权利。约翰∙米勒概括为思想、言论、集会结社、出版四大自由。在美国还特别强调机会平等,是在平等的机会中个人凭才能和努力获得成功的自由。这种包含个人自由和公平两个方面的自由主义在美国深入人心,成为美国人的共同理想,甚至是普遍信仰,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各族裔凝聚成为一个民族(假如可以称作美利坚民族的话)的胶合剂,是在最大的差异中的共同标准,也是一切改良的动力和指针。

美国的政治体制从根子上说,从立国开始就摈弃了“人治”——亦即依靠领袖魅力的治理——而坚决选择了“法治”。在这点上华盛顿总统厥功其伟,史有定评。尽管多数来北美洲的欧洲移民,特别是参加独立战争的开国思想家们都信奉立宪政府,不会赞成专制制度,但是在独立之初,像一切第一代革命领导人一样,华盛顿威望极高,在人民中也有被神化的倾向。只有他一人能使分裂的各派心服,维持了国家的统一。如果他当时有集权的欲望,或经不起权力的诱惑,或者过分相信个人的力量,不知不觉间以自己的意志来治国,也是可以做到的。另外,由于汉密尔顿和杰弗逊的不和,大家都希望他留任,如果他要当终身领袖,十分顺理成章。但是华盛顿本人碰巧是权欲淡薄的人,这种“淡薄”不同于东方式的消极出世的个人修养,而是出于对代议制和宪法政府的坚定的信仰。他只利用他的威望促进符合法治原则的宪法和政府体制的建立,然后功成身退,再不干政,从而建立了健全的领导人更替制度,从一开始就为整个美国民主制度奠定了基础。当然这与美国没有一个旧制度遗留下来的贵族阶级有关,并且是一批当时先进的思想家和政治家的共同的功劳,不完全是华盛顿一人之力,但是他的做法至少使美国在立国之初避免了革命以后经常遇到的为接班人问题纠缠不休的折腾。另一方面,美国的民主不是民粹主义的,从宪法和机构的建立开始,就十分注意尊重少数人的权利,而且,民主权利的普及也是渐进的,这点与法国的传统不同,较少街头民主的传统和群氓政治的可能,这为美国基本上平稳的发展道路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到19世纪中叶,欧洲出现了两大对人类社会发展有重大影响的新思潮,一是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以马克思主义为顶峰;一是达尔文的物种进化论,后来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加以引伸,用之于人类社会,被称作“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两种思潮在欧洲的命运非本文主题。在美国,达尔文的进化论确实对思想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遍及哲学、教育、社会学、乃至心理学。而“社会达尔文主义”所宣扬的自由竞争,适者生存,更是在美国找到了最适宜的繁衍的土壤,出现了一批热心的鼓吹者和传播者,主要在经济学界,总的是为当时日益加剧的阶级分化的合理性辩护。 但是到了20世纪,弱肉强食的法则已经弊端百出,社会不平等达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而且所谓的“起点平等”、“机会平等”日益暴露出虚伪性。此时在理论界出现了对立面,为社会弱势集团说话,主张政府干预,对缓解社会不平有所作为,形成一种平衡的力量,促成了一系列的改良。

总的说来,美国社会实践的主线还是自由竞争,在美国早期建国过程中,这种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释放出了巨大的创造力。直到现在,相对而言,美国因平等而妨碍效率的程度比欧洲国家要轻得多,而不平等的情况则比西欧严重。于是就出现在语义学上令人困惑的“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这两个词在美国一反其原义:“保守主义”指倾向于放任主义(laissez-faire)的经济政策,因为这是美国的传统;“自由主义”(狭义的)反而指倡导政府干预,多一些规章制度,抑强扶弱的主张。简单化地说,前者主要着眼于刺激投资者的积极性,让资本家先赚了钱,然后向下渗透,泽被全民;后者着眼于保护底层人民的基本利益,强调平等,在经济上则是通过提高全民的购买力来刺激经济繁荣。这两种思潮归根到底都属于广义的“自由主义”,是一个核桃的两半。正因为美国的实践主线是自由经济,其自然倾向是贫富差距扩大,所以知识分子和社会舆论的主流在多数时间内是“自由派”声音较高,即为弱势群体说话,放手批判现状。有时越是处于边缘的少数主张,越以引人注目的姿态出现,这往往给外人以错觉,以为美国思想界主流出现左倾。事实上美国思想界的重心比多数欧洲国家要靠右。如果以“左”和“右”来概括其思潮和政治的变化的话,犹如钟摆,每隔一段时期就向一方摆动一次,而总的趋势是向中间靠拢。最激进的改良没有脱出自由主义的框架。这个框架弹性较大,右边界是法西斯主义,左边界是共产主义,在这个框架内左右摆动,不断调整,是美国的改良的特色之一。

从对美国制度冲击的角度讲,本世纪有过两次最大的危机:一、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的经济大萧条;二、60年代的社会危机、信仰危机。从政府改良的角度讲,本世纪有过三次高潮:一、从世纪初到一战前,老罗斯福和威尔逊政府的改良;二、30年代随着经济大危机的反思和小罗斯福“新政”;三、60年代肯尼迪、约翰逊政府的民权立法及“伟大社会”计划。至于公众批判和抗议,则无时无刻不存在,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黑人争取平权的民权运动,这是波浪式的、持续性的;二、20世纪10年代的进步主义运动,其中包括历史上有名的“掏粪”(或“揭丑”)宣传;三、60年代“反文化”抗议运动。下面分别予以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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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中国历史教育-‹林非儒›

中国中学历史教育坚持在单一叙事原则下论证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对人物往往采取脸谱化手段,对事件常常站在决定论的立场,这扼杀了学生从历史中获取智慧的机会和乐趣。


在汉景帝召开的一次庭前会议上,辕固生与黄生就(商)汤(周)武合法性问题发生激烈争辩。黄生认为商汤王和周武王取得政权的行为属于窃国,而辕固生则认为他们乃是以受命于天,以有道伐无道。汉景帝一听话风不对,立刻制止了二人。

两位耿直学者型官员的辩论,的确让汉景帝颇为尴尬。因为如果辕固生赢了,意味着只要刘氏政权一旦失德,天下人都可以讨伐自己;如果黄生赢了,意味着刘邦乃窃国大盗,刘氏政权不合法。

这番对话暴露了中国长期以来存在的政权合法性问题,确立政权合法来源的难题常常困扰历朝历代的统治阶层。史料往往就成为可资利用的工具。因而,中国古代修史工作逐渐形成一项传统(陋习),那就是当朝政权的合法性需要以前朝的合法性崩塌为支撑。表现为前朝“失德”,所以当朝乃“天命所归”。

这一修史传统的缔造者可以追溯至孔子,正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与其说孔子在著述历史,不如说他以所谓正统伦理观重新构建“历史”。以儒生群体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这种为历代政权臆造和歪曲前朝历史的传统,令后世读者和史学家经常难辨史料真假,大大增加我国历史研究工作的难度。当下我国的中学历史教育,照样使用这些真伪不明的史料,也延续着修改历史以服务政治需要的传统。

滥用“封建”,遗害至深

长期以来,我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都把中国清末以前称为“封建王朝”,清末至新中国成立那段时期称之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这造成了一个中学历史教材出现了难以自圆其说的自相矛盾之处。

中学历史教材说秦朝“废分封,设郡县”,延续千年的分封制自此退出历史舞台。虽然汉初、西晋、明初分封制曾短暂复辟,但也很快被废除。既然废了分封,中国古代自秦后为何仍然是封建社会?对此,我国历史教材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历史老师也常常语焉不详,而我国整个中学历史教育体系从来都是以一副凿凿之言的态势,为这一在历史学家颇具争议性的话题定调,不让学生有讨论该问题的任何空间。

所谓封建,乾隆年间出版的《皇朝文献通考•卷二百四十六》定义为 “列爵为封,分土曰建。” 佩里∙安德森在《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中归纳出马克思对封建定义:“封建主义主要是指,由一个贵族组成的社会阶级对农民依法实行的农奴制和军事保护;这个贵族阶级享有个人权威和财产,垄断着法律和私人司法权;其政治架构是主权分裂和纳贡制度;有一种赞美田园生活的贵族意识形态。” 马克思本人也承认自己对中国缺少深入了解,他对从奴隶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历史形态演变的阐述是基于西欧这一独特的研究对象,而不具有普适性。

中国史学界曾多次就“中国古代与封建社会”这一主题进行辩论。主流历史学家基本达成一定的共识:中国古代自秦汉后的政治制度与社会形态不同于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制度。冯天瑜在他的名作《 “封建”考论》中进一步论述,认为“秦以后属于封建社会”这一论调既不符合中国古代对封建的定义,也与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形态不符,马克思本人也说明自己的学说乃是基于西欧社会的研究。该观点一出,立即获得了众多史学家的支持。

遗憾的是,由于早期中共领导人受到苏联学说的误导,自毛泽东以来就错误地将中国古代一概形容为“封建社会”,而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文人和历史学家又努力扭曲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的原意以论证这一错误的合理性,以烘托新中国的“新”,以至于流毒至今(参考:郭沫若《中国古代史的分期问题》)。一些历史学家依然刻意背离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学说而提出许多不伦不类的所谓中国特色学说。著名学者李慎之在《 “封建”二字不可滥用》更是认为“封建”完全是“中国近代政治中为宣传方便而无限扩大使用的一个政治术语”。我国中学教科书对该争议问题的刻意回避,不过是为了迎合过去错误的政治宣传和意识形态。而正是这种不负责任的误导,造成了我国国民普遍对中国古代社会缺少正确的认识。

为什么说中学历史教育反智?

从对待“封建”这一学术争论的态度便可窥知,我国中学历史教育的规划乃是服务于政治思想社会工程的需要。虽然可以看得出教科书也努力采用共识性的观点,但对于具有争议性的话题的回避以及对历史进行取舍和“修正”以迎合政治思想的要求的行为和态度,使得我国学生长期在毫无批判性思维训练的环境下成长。虽然欧美历史教育也不乏对某种元叙事的刻意论证,但整个教育系统欢迎学生独立思考和批判学习。反之,我国的中学历史教育则坚持在一种单一叙事原则下论证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对人物往往采取脸谱化手段,对事件常常站在决定论的立场,对社会制度的演变分析思路基本恪守历史唯物主义的意识形态。这完全扼杀了学生从历史中获取智慧的机会和乐趣。

历史是一门深奥复杂且富有启迪性的学科,原因在于它沉淀着过去千万年岁月中无数政权的荣辱兴衰和万万生灵的跌宕起伏。历史之所以深奥,是因为史料浩如烟海,历史的每一个事件都有其发生的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较量,历史里的每一个个体的人生都经历过无数的场景切换。历史之所以复杂,就在于我们极难理解历史事件中的个体抉择所面临的复杂背景。史料的作者往往只能选择性地将他们所认为的重要线索和因果链条记叙下来,而这常常与真实情况大相径庭。

我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把秦桧、李鸿章、汪精卫脸谱化为卖国贼,把岳飞、戚继光、孙中山脸谱化为民族英雄。教科书从来不让学生思考,汪精卫是忍辱负重还是卖国求荣?什么原因促使了他投靠日本政权?他又为何与日本政府常有龃龉?秦桧与岳飞究竟是忠奸之别还是政见之争?早年主张积极抗金甚至不惜一死的秦桧为何突然变成和谈倡导者?

即便是当下的个体,每个人都是复杂和多面的,每个看起来再简单的个人抉择常常都是在独特的背景下偶然与必然的产物,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却完全无视这种复杂性与多面性,以一种图腾化的符号灌输给无数的学生,剥夺了学生们感受历史长河中每一段生命的独特体验。

我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把明清中国简单化为闭关锁国的巅峰时期,把北洋政府简单化为饱受列强欺凌的腐朽政权,把国民党形容为片面抗日消极抗日。教科书同样从来不让学生思考,闭关锁国的明清为何贸易昌盛?腐朽软弱的北洋政府为何在外交上屡屡维护了主权?“片面抗日”和“消极抗日”的国民党军队和“全面抗日”和“积极抗日”的共产党军队为何在抗日接近尾声时军力猛然此消彼长?

教科书试图勾勒出历史发展的脉络,经常以一副历史决定论的姿态告知学生结局的必然。要知道,时代变迁乃是无数个体偶然与必然的激烈碰撞。历史中的因果机制是最难捕捉的,因为它往往牵扯千万条相互纠葛的线索,绝非某种宿命般的因果可以勾勒出复杂的历史脉络。

这种教育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口气,向一群懵懂少年灌输着单一的思维和真相,扼杀了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以至于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许许多多的成年人依然以中学时代构建的历史观看待中国和世界的过去和现在。遗憾的是,中学的历史教育几乎建构了绝大部分国人的基本历史观,它让无数国人无法摆脱忠奸善恶的二元伦理观、近代历史渲染的民族悲情、对帝国主义的仇恨、对封建的厌恶与偏见……我们的中学教科书对历史的终极反思,居然围绕着民族为何饱受欺凌和如何崛起这一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主题。它缺少从历史中获得对人类未来的启迪和人类文明的走向,更缺少以博爱和宽容的胸怀接纳所处的世界。

以至于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社会依然活跃着无数的义和团。

—— 林非儒 / 历史学者&社会学者 / March 2018

归去来兮(四)

互联网上中文信息缺乏

互联网上中文信息缺乏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互联网上有用的中文信息缺乏,垃圾信息倒是有一大堆。在海外生活过或是常看英文的华人可能会感觉更明显,因为对比之下就一目了然。

因为建设和维护网站和网店,我时常浏览各类中文和英文的网站,同业的网站早已经看遍。在翻译相关的英文资料的时候,经常强烈地感受到互联网上的中文信息缺乏。就哺育婴儿方面的文章而言,因为需要很多专业知识,所以相关的英文资料大都在专业的协会团体网站上,或是由专业人士执笔;而中文的相关资料大都是业余写手东拼西凑,其中不乏断章取义、误导他人的内容。

事实上各个领域的中文资料在互联网上都只是差强人意。依稀记得初来美国之时,仍然因循在中国时的习惯,碰到什么事情的第一反应就是问身边认识的人。有老移民热心地告诉我,美国是个公开透明的信息社会,有不懂的问题就打开谷歌。

显然这不适合中国,因为在中国打不开谷歌。即使暂时不论中文资料远逊于英文资料,我比较过用同样的中文关键字在谷歌和百度搜索,百度显示出来的更多的是一堆垃圾。很不理解中国政府屏蔽掉谷歌的举动,因为谷歌只是工具,一件优秀的、不可多得的工具。就算是对政治敏感的内容不合意,那么只需屏蔽掉不合意的政治内容,犯不着把工具都扔掉,因为饭菜不合口味就拒绝进食(类似于因噎废食)。

互联网上缺乏中文的各种专业信息资料,现实生活中缺乏有格调、有深度的文化思想作品。汉族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但是由于集权的压制,当前中国的状况是文化匮乏(多的是媚俗和颂圣)、思想平庸(主流是惟利是图、急功近利)。在文化和思想方面的探索与天文数字般的十多亿人口极度不成比例,实在是汉语言和华夏民族的不争气。缺乏文化底蕴的群体自然就没有向心力,没有诚实信用的契约精神;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国民始终摆脱不掉奴性意识,欺下媚上,摇摆逢迎。

文化匮乏、思想平庸是抽象的概括,具体表现在生活中就是人人相互提防、以邻为壑,冷漠自私又好攀比炫耀;对权贵阿谀奉承,对同侪排挤倾轧;意识上缺乏公德之心,自然言谈举止就粗俗狭隘:室内外公共场合随意抽烟、广场舞及其它噪音扰民、各种粗鄙言行不胜枚举、各样伪劣掺假横行无忌、特权阶层则自行享受特供商品;受教育程度低的群体以能哄会骗为荣,有公私官职者则沉浸于高人一等的优渥幻象。虽然华人中不乏杰出人才和正直人士,但整体肯定是从多数来定义。由于缺乏人文思想的熏陶、平等互敬的观念、法制严明的环境,所以中国人整体上在外被西方人鄙视,在内则欺诈敷衍、损人利己(参见《中国在诚信测试中排名最后》)。

幸好互联网没有国界,世界各地的中文读者可以分享不多的中文信息,虽然中文的资料和作品理应更多地由中国大陆人士来创作。仍然以哺育婴儿方面的文章为例,借助谷歌的强大功能,我变换不同的关键字搜索,又找到些加拿大安大略省政府出资整理编写的内容。因为引导页是英文,很多华人读者看不太懂,于是我将引导页翻译成中文放在我们的网站上(见《最佳起步资源中心》)。中文读者在阅读这些文章的时候,记得在心里对加拿大安大略省政府说声感谢。Thank you.
 
April 2018
Los Angeles
 

归去来兮(三)

GDP、物价和生活品质

按照联合国统计数据(不同来源的统计数据略有差别,另三者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美国中央情报局世界概况),2013年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是16.768万亿美元,中国的GDP是9.181万亿美元,第三名日本4.899万亿美元。纵向比较无疑是巨大进步,不过因为人口众多,人均GDP仍然排名落后。

考虑到中国社会由来已久的城乡二元结构,如果单独计算城市人均GDP,则排名会大幅前移。再考虑到目前中国社会严重的贫富差距,中等及偏上收入者所占比例小,但绝对人数已经很多,他们的收入已经不亚于发达国家的人均收入。

以我在国内念书时的大学和研究生同学为例,多数人月收入在两、三万元人民币,换算成美元也有四千美元左右(税后收入)。即使放在美国,也可以过得上比较闲适惬意的生活。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有出国旅行或短期停留的经历,他们自己也体会到,生活品质无法与国外同等收入的人群相提并论。

我们的上海办公室所在的商务楼两、三年前才落成,算不上富丽堂皇,当然也不寒酸。底楼大厅是落地窗,有三、四处带景观的旋转门,不过只有一处旋转门开放,其余都挡住,甚至上了锁。暂不说紧急情况下的安全顾虑,三、四处景观旋转门都为GDP作出了贡献,并且贡献比非旋转门来得更大。

如果举一反三,再考虑到令人心惊的烂尾楼和各种浪费,以及物价虚高、统计水分等对GDP的影响,就不难理解,相当多的GDP没有产生实际的效用,自然就不能提升人们的生活品质。

GDP这个概念太宏观,物价水平更实在。换算成同种货币作绝对值比较,上海的物价(其它城市的物价只是小幅而不是显著低于上海)总体上略低于洛杉矶,同时商品或服务质量差一大截。隐含的蕴意是,如果调整为同质量的商品或服务作比较,上海已经比洛杉矶更贵。

那么花费比美国更贵的价钱是否就能享受同等的生活品质?不能,因为得不到(Unavailable)。高收入家庭可以把居室装修得很华贵,但窗外的景致不可避免地仍然是发展中国家。周末时间在美国,很多时候可以看到一些敞篷老爷车徜徉出行享受生活;中国的空气污染和交通混乱(噪音、抢道、停车的烦恼)让开车出行也不是享受现代化的成果。大环境的改善需要全民努力,政府不再缺位。

互联网已经成为必需品,上海上网的费用略低于洛杉矶,但网速更慢。中国大陆无法用谷歌(Google)搜索引擎,竞价排名已经让百度不再是名副其实的搜索引擎,而是变相的广告。有时候很让人费解,中国的很多行业里,即使是领先者也不能提供高品质的产品或服务,自然国民也就享受不到高品质的生活;反过来,不能提供高品质产品或服务的企业为何在中国能成长壮大?

最近看到一名美籍华人在博客上讲,终于忍受不了中国而又再度移居美国,原因之一是在中国大陆不能用谷歌。人们的生活满意度总是因环境而不同,绝大多数中国人对于能不能用谷歌搜索引擎无动于衷。在中国人看来,能否用谷歌与生活品质搭不上关系。是因为没有需求才让企业惰于提供高品质的产品或服务,还是因为没有供给才让中国人简化了对生活品质的追求?

GDP在增长,物价上涨得更快,教育、医疗、养老等生活压力大,因此生活品质也就难以提高。这一点从中国人的浮躁和怨怒也能看出来,因为心态平和、心境舒畅本身就是生活品质的指标。改革也好,革命也罢,民众关心的是如何提高生活品质。在一个充满浮躁和怨怒的社会里,富人和穷人都不能放松身心享受生活,所有人都成了受害者。要等到何时,中国人才能在自己的国度里过上西方人那样高品质的生活。
 
December 2014
Shanghai
 

《论美国的民主》及托克维尔

《Democracy in America / 论美国的民主》是世界学术界第一部对美国社会、政治制度和民情进行社会学研究的著作。作者托克维尔是19世纪法国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政治社会学奠基人。同孟德斯鸠一样,托克维尔出身于贵族家庭,但在政治上倾向于自由主义,曾拒绝继承贵族头衔。

托克维尔于1831年5月至1832年2月在美国考察9个多月,1835年出版成名作《论美国的民主》上卷。1839年,他被选为人文和政治科学院院士,并当选为众议院议员。1840年出版《论美国的民主》下卷,1841年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其代表作还有《旧制度与大革命》。

19世纪30年代的法国,正处于“七月革命”之后的虚弱的平静之中,各种力量暗流涌动,国家的未来尚不明朗,新的流血事件似乎随时可能爆发。相比之下,当时的美国可谓朝气蓬勃,一派祥和,社会发展一日千里。这一切引起欧洲人的极大关注,对于法国人来说更是如此。在托克维尔踏上美国之旅的那一年,法国已经承受了40余年的动乱。各种势力、各个阶级殊死搏斗,反反复复,死伤无数。似乎所有人都满怀愤怒,人人都在喊打,但总也打不出一个未来。

托克维尔“之所以考察美国,并不单纯出于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尽管好奇心有时也很重要。我的希望,是从美国找到我们可资借鉴的教训。谁要认为我想写一篇颂词,那将是大错而特错。” 任何政体都无法体现绝对的善,民主政体也不例外;而且,民主不是无条件的。

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的法制一般趋向于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因为它来自公民之中的多数。尽管民主政府也存在各种缺点和不足,但它仍然是最有利于社会繁荣的政府。而美国之所以伟大,并不在于它比其它国家更为聪明,而在于它有更大的能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论美国的民主》还系统论证了宗教信仰的社会重要性,并断言“专制或许不需要信仰,但民主不行”。民主社会人人平等的个人主义会发展为利己主义,造成社会涣散,平等还刺激人产生无法满足的物质欲望及精神上的迷失感。宗教恰好能起到缓和社会矛盾、规范社会道德的重要作用,因此得以在美国形成有利于民主制度的民情,弥补民主社会的弊端,进而促进美国民主社会的发展。关于为什么宗教能够在美国成为民主社会存在的重要民情资源,而在欧洲尤其是法国却被当作民主革命首当其冲的敌人,托克维尔认为,宗教与政权的分离是最重要的原因。

托克维尔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学家,前期热心于政治,后从政治舞台上淡出,并逐渐认识到自己“擅长思想胜于行动”。他的擅长思想,是一种真正的擅长。一方面,他具有社会科学家所应有的冷静、理性、客观;同时,他又保有着人文学者的那种热情、理想、与信念。他将二者很好地融合为自身的学术气质,这种气质恰是许多只能执其一端的学人所缺乏的——或沉迷于工具理论而不问出路何在,或为宣扬个人理念而盲目事实。

正是因为“擅长思想胜于行动”, 托克维尔才写出了不朽之作《旧制度与大革命》。在他的眼里,路易十六并非贪婪、昏庸的国王,而是改革步入“深水区”后,激起了社会矛盾的失败者,而大革命的到来也成为一种历史的必然。

《论美国的民主》是第一部探讨美国民主体制的著作,对欧洲乃至全世界都有深远影响。托克维尔的写作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从美国的民主制度中寻求有益于法国政治体制的良药。阅读这本书很容易被它优美的文字和磅礴的气势所吸引,无论将它作为政治哲学著作或者文学作品,它都将是开卷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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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岩松在耶鲁大学演讲

过去的20年,中国一直在跟美国的三任总统打交道,但是今天到了耶鲁我才知道,其实我们只跟一所学校打交道。同时透过这三位总统我也明白了,耶鲁大学的毕业生的水准也并不是平均。接下来就进入我们的主题,或许要起个题目的话,应该叫「我的故事以及背后的中国梦」。

我要讲五个年份,第一要讲的年份是1968年,那一年我出生了。但是那一年世界非常乱,在法国有巨大的街头骚乱……在美国也有,然后美国的总统肯尼迪遇刺了……的确所有这一切的原因都与我无关。那一年我们更应该记住的是马丁∙路德∙金先生遇刺,虽然那一年他倒下了,但是「我有一个梦想」这句话却真正地站了起来,不仅在美国站起来,也在全世界站起来。

但是当时很遗憾,不仅仅是我,几乎所有的中国人并不知道这个梦想。因为当时的中国,每一个人很难说拥有自己的梦想,梦想变成了一个国家的梦想,甚至是一个领袖的梦想。中国与美国的距离非常遥远,不亚于月亮与地球之间的距离;但是我并不关心这一切,我只关心我是否可以吃饱。因为我刚出生两个月之后,就跟随父母被关进了文化大革命特有的一种牛棚,因此我的爷爷为了给我送进牛奶,要跟看守进行非常激烈的搏斗。

很显然,我的出生非常不是时候。不仅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对于世界来说,似乎都有些问题。接下来要讲的故事是1978年,十年之后,我十岁。我依然生活在我出生的时候、那个只有20万人口——你要知道,在中国的话它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城市里。它离北京的距离有两千公里,它要想了解北京出的报纸的话,要在三天之后才能看见,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存在新闻这个说法的。

那一年我的爷爷去世了,而在两年前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了,所以只剩下我母亲一个人要抚养我们哥儿俩。那时只有我母亲是挣钱的人,她一个月的工资不到十美元。因此在这样的即使十岁了的时候,梦想这个词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非常陌生的词汇,我从来不会去想它。我母亲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建立一个新的婚姻,是她一个人把我们哥俩抚养大。我看不到这个家庭的希望,因为只是会感觉,那个时候的每一年冬天都很寒冷,因为我所生活的那个城市离苏联更近。

但是就在我看不到希望的1978年的时候,不管是中国这个国家,还有中国与美国这两个国家之间,都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那是一个我们在座的所有人,今天都该记住的年份。1978年的12月16号,中国与美国正式建交,那是一个大事件。而在中美建交两天之后——12月18号——中国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今天你们知道,那是中国改革开放31年的开始。历史、两个伟大的国家、一个非常可怜的家庭,就如此戏剧性地交织在一起。不管是小的家庭,还是大的国家,其实当时谁都没有把握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接下来的年份该讲1988年了,那一年我20岁。这个时候,我已经从边疆的小城市来到了北京,成为一个大学生。虽然今天在中国,依然有很多人在抨击中国的高考制度,认为它有很多很多的缺陷;但是必须承认正是高考的存在,让我们这样一个又一个非常普通的孩子,拥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当然,这个时候美国已经不再是一个很遥远的国家;它变得很具体,它也不再是那个过去口号当中的“美帝国主义”,而是变成了生活中很多的细节。这个时候我已经第一次尝试过可口可乐,而且喝完可口可乐之后会觉得中美两个国家真的是如此接近,因为它几乎就跟中国的中药是一样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非常狂热地去喜欢摇滚乐,那个时候正是迈克尔∙杰克逊还长得比较漂亮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的中国,已经开始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因为改革已经进行了十年,那一年中国开始尝试放开很多商品的价格。这在你们觉得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在中国当时是一个很大的迈进,因为过去的价格都是由政府来决定的。

就在那一年,因为放开了价格,引起了全国疯狂的抢购。大家都觉得这个时候不会有多久,于是要把一辈子都用的食品和用品,买回到家里头。这一年也就标志着中国离市场经济越来越近了,当然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市场经济也会有次贷危机。

当然,我知道那一年——1988年——对于耶鲁大学来说格外的重要,因为你们耶鲁的校友又一次成为美国的总统。好了,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年份——1998年,那一年我30岁。我已经成为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新闻节目主持人;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成为一个一岁孩子的父亲。

我开始明白,我所做的很多的事情,不仅要考虑我自己,还要考虑孩子及他们的未来。那一年,在中美之间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一个事件,因为那一年的主角就是克林顿。也许在美国,你记住的是性丑闻;但是在中国记住的,是他那一年访问了中国。在六月份的时候,他访问中国的时候,在人民大会堂和江泽民主席进行了一个开放的记者招待会,然后又在北京大学进行了一个开放的演讲,这两场活动的直播的主持人都是我。在他与江泽民主席的记者招待会上,在直播的状况下,他们讨论了人权、宗教、六四等等很多非常敏感的问题。

当然,在北京大学的演讲当中,他也是非常自由和开放地谈美国的梦想以及他的很多看法。这所有的活动都是电视直播的。当克林顿总统即将离开中国,还在上海的时候,他接受了一次记者的采访。当记者问道:“这次访问中国,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他说:“我最想不到的是,居然那两场活动都直播了。” 不过直播让中国受到了表扬,而美国却受到了批评,当然只是一个很小的批评。在北大的克林顿的演讲当中,由于整个的克林顿总统的演讲,用的全是美方所提供的翻译,因此他当时这个翻译的水准远远达不到今天我们翻译的水准。

我猜想有很多的中国观众,是一直知道克林顿的确在说话,但是说的是什么不太清楚。所以我在直播结束的时候,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我说:“看样子美国需要对中国有更多的了解,有的时候要从语言开始。” 美国包括美联社在内的很多媒体都报道了我的这句话,但是我说的另外一句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报道,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对于中美这两个国家来说,面对面永远要好过背对背。”

还有也是在这一年的时候——年初的时候——我开上了我人生的第一辆车。这是我在过去从来不会想到的,中国人有一天也可以开自己的车。因此个人的喜悦,也会让你印象很久,因为往往第一次才是最难忘的。

接下来我们要讲述的年份是2008年,这一年我40岁。在美国很多年来大家不再谈论的「我有一个梦想」这句话,在这一年我听到太多的美国人在讲。看样子奥巴马的确不想再接受耶鲁占领美国二十年这样的事实了<注>。他用“改变”以及“梦想”这样的词汇,甚至让耶鲁大学的师生在他当选总统之后,为他举行了游戏,甚至庆祝。在这个细节中,我看到了耶鲁师生的一种超越。

同时这一年也是中国梦非常明显的一年;它就像全世界所有的伟大的梦想都注定要遭受很多的挫折一样,显现出来。无论是期待了很久的北京奥运会,还是神舟七号中国人第一次在太空当中行走,都是很多年来我们期待了很久的梦想。但是,突如其来的四川大地震,让这一切都变得没有我们期待中的那么美好。因为这个时候的中国人对于生命的看待,我相信跟美国人、跟全世界所有的善待生命的民族都是一样的。八万个生命的离开,让整个2008年,中国人度日如年。

不说我都猜得到,在耶鲁校园里头,在每一个网页、电视以及报纸的前面,也有很多的来自中国的人,以及世界各地的人们,为这些生命流下眼泪。就像四十年前马丁∙路德∙金先生倒下,却让「我有一个梦想」这句话站得更高、站得更久、站得更加让人觉得极其有价值一样,更多的中国人也明白了:梦想很重要,但是生命更重要。

在北京奥运会期间,我度过了自己的40岁生日。那一天我感慨万千,虽然周围的人不会知道。因为时间进入到我的生日那一天的时候,我一直在直播精彩的比赛。24小时之后,当这个时间要走出我生日这一天的时候,我也依然在直播。这一天,我觉得我非常的幸运,因为正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在北京奥运会期间的40岁,让我意识到了我的故事背后的中国梦。正是在这样的40年的时间里头,我从一个根本不可能有梦想的、一个遥远边疆的一个小城市里的孩子,变成了可以在全人类欢聚的一个大的节日里头,去分享以及传播这种快乐,这是一个在中国发生的故事。

而在这一年,中国和美国相距并不遥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需要。布什总统据说度过了他作为总统以来、在国外一个国家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就是在北京奥运会期间。菲尔普斯在那儿拿到了八块金牌,而他的家人都陪伴在他的身边,所有的中国人都为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祝福。当然,任何一个这样的梦想都会转眼过去。在这样的一个年份里头,中美两国历史上几乎是第一次同时发出了「我有一个新的梦想」;这样的时候,如此的巧合,如此的应该。

美国面临了一次非常非常艰难的金融危机,当然不仅仅是美国的事情,也对全世界有重大的影响。昨天我到达纽约,刚下了飞机,我去的第一站就是华尔街。我看到了华盛顿总统的雕像,他的视线是那么永久不变地在盯着证券交易所上那面巨大的美国国旗。而非常奇妙的是,在这个雕像后面的展览馆里正在举行「林肯总统在纽约」这样的一个展览;因此林肯总统的大幅的画像也挂在那上面,看那面国旗。我读出了非常悲壮的一种历史感。

在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对我的同事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说:“很多很多年前如果美国发生了这样状况的时候,也许中国人会感到很开心。你看,美国又糟糕了。” 但是今天中国人会格外地希望美国尽早地好起来,因为我们有几千亿的钱在美国。

我们还有大量的产品等待着装上货船,送到美国来,如果美国的经济进一步好的话。在这些货品的背后,就是一个又一个中国人增长的工资,是他们重新拥有的就业岗位,以及家庭的幸福。因此,你明白,这不是一个口号的宣传。

这就是今天我特别要讲的事。在过去的30年里头,你们是否注意到了,与一个又一个普通的中国人紧密相关的中国梦。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在过去这30年的时间里头,让个人的命运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一个边远小城市里的孩子,一个绝望中的孩子,今天有机会在耶鲁跟各位同学交流,当然也包括很多老师和教授。

中国经历了这30年,有无数个这样的家庭。他们的爷爷和奶奶依然在农村,依然守候在土地上,依然只拥有很微薄的收入,千辛万苦。他们的父亲母亲,已经离开了农村,通过考大学,现在中国很多大的城市里头拥有了很好的工作;而这个家庭的孙子孙女,也许此刻就在美国留学。三代人,像经历了三个时代。在目前的中国,你随时能找到这样的家庭。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现场就会有很多的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他们的家庭构成就是这样。对么?

那么,在我们去观察中国的时候,你也许经常会听到像“主义”、“政治”、“社会主义”或其它庞大的词汇,但是,或许该换一个视角去看十三亿个非常普通的中国人。他们并不宏大的梦想、改变命运的那种冲动、依然善良的性格和勤奋的那种品质;今天的中国是由刚才的这些词汇构成。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头,中国人看美国,似乎在用望远镜看。美国所有的美好的东西,都被这个望远镜给放大了。经常有人说美国怎么怎么样,你看我们这儿什么时候能这样。在过去的好多年里头,美国人似乎也在用望远镜在看中国,但是我猜测可能拿反了。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缩小了的、错误不断的、有众多问题的一个中国。他们忽视了十三亿非常普通的中国人,改变命运的这种冲动和欲望,使这个国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我也一直有一个梦想,为什么要用望远镜来看彼此?我相信现场在座的、很多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他们会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最真实的美国,会用自己的耳朵听到最真实的、来自美国人内心的想法。无论再有什么样的文字,都很难改变他们对美国最真实的看法,因为这来自于他们内心的感受。当然我也希望非常多的美国人,有机会去看看中国,而不是在媒体当中去看到中国。

你知道我并不太信任我的所有的同行,开一个玩笑,其实美国的同行是我非常尊敬的同行。我只是希望越来越多的、美国的朋友去看一个真实的中国,因为我起码敢确定一件事情:即使在美国你吃到的被公认为最好的中国菜,在中国都很难卖出好价钱。就像很多很多年之前,在中国所有的城市里流行着一种加州牛肉面——加利福尼亚牛肉面。相当多的中国人都认为,噢,美国来的东西一定非常非常好吃;所以他们都去吃了,即使没那么好吃的话,由于觉得这是美国来的也没有批评。

这个连锁的快餐店在中国存在了很多年,直到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来到美国,在加州四处寻找加州牛肉面,但是一家都没有找到的时候,终于回到中国,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知道,加州是没有这种牛肉面的。

于是这个连锁店在中国,现在处于陆续消失的过程当中。你看这就是一种差异。但是当人来人往之后,这样的一种误读就会越来越少。所以最后我只想再说一句,40年前,当马丁∙路德∙金先生倒下的时候,他的那句话「我有一个梦想」传遍了全世界。但是,一定要知道,不仅仅有一个英文版的「我有一个梦想」。在遥远的东方,在一个几千年延续下来的中国,也有一个梦想。它不是宏大的口号,并不是在政府那里存在;它是属于每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国人,而它用中文写成「我有一个梦想」。

好了,谢谢各位。

 
—— 白岩松 / 中国中央电视台记者 / March 31, 2009

妥协者的胜利—林肯的抉择-‹徐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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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林肯是除了耶稣之外,人物传记书籍最热门的主角。尽管与他相关的著作早已汗牛充栋,许多著名学者和作家还在不断地推出关于他的新书,研究的视角和题材涵盖了他的政治智慧、军事判断力、他对奴隶制的态度演变、爱情和婚姻、甚至他的心理疾患等等。事实上,从奥巴马到小布什和克林顿,都把林肯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他们从一个半世纪前的“高个子肯塔基人”那里去寻找智慧和力量呢?

一个撑木筏的人

“林肯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拖延者,林肯是个南方人,林肯只知道投降和妥协。但是,老实说,他身上有没有那么一点让你感到大吃一惊呢?” 共和党激进派领袖、废奴主义者撒迪厄斯∙史蒂文斯对他的同僚说。摘自电影《林肯》 1861年林肯入主白宫的境遇,宛如用一只简陋的木筏穿越激流,“一有机会就要把这些横七竖八的木头紧紧缚牢”。

因为蓄奴制,这个国家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南方蓄奴州脱离联邦的数目一个一个增加。4月12日,南方叛军朝萨姆特要塞开了一枪,一场持续4年多、夺走60多万条生命的战争爆发了。

在北方,林肯也同样面对着四分五裂的局面:处于南北边界的马里兰、密苏里等几个蓄奴州还在联邦内,却摇摆不定;在北方民主党阵营中,主战派民主党人反对国家分裂也反对废奴,打着“和平牌”的民主党人鼓吹南北议和;在共和党内部,激进的废奴主义分子急着借此推进解放人类的事业,而保守派忧心忡忡这些激进分子会把局面弄得无法收拾……

在内战的最初几个月,林肯一直对奴隶问题抱谨慎态度。他认为,任何全面直接解放奴隶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把“摇摆”的边界诸州推向南方邦联的怀抱,并由此摧毁共和党和拥护国家统一的民主党之间的脆弱联盟。此外,他也深深理解南北白人心中的恐惧:黑奴数量巨大,一旦全部获自由,将引发诸多社会问题。恐怖记忆还历历在目 —- 10年前,黑人奈特∙特纳领导了黑人暴动,随后对白人进行了种族屠杀。

通过这一策略,林肯得以与大多数北方民众、由民主党控制的国会以及所有内阁成员结成同盟。国会通过一项决议:宣布战争的目的是“保持国家的完整”,而不是消灭蓄奴制。随着北方迅速平定叛乱的幻想破灭,朝野里这种脆弱的联盟岌岌可危。林肯苦心积虑维持的共识,很快被一位传奇将军的鲁莽之举击碎。

1861年8月的一个清晨,林肯在报纸上读到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奉命保护密苏里州的弗里蒙特将军颁发公告,说他马上要把所有“有证据证明”曾拿着武器对付合众国、或是与南方有染的密苏里人的财产全部充公,并立即释放他们的所有奴隶。这比之前国会通过的没收充公法案内容要宽泛得多。

北方舆论一片哗然,激进派的报纸为他的论调大喝其彩:“果敢的将军比优柔寡断的总统更胜一筹!” 然而处于南北边界的蓄奴州,特别是肯塔基州州长却因为这种战争动机而火冒三丈,再次以退出合众国相威胁。

林肯写信给弗里蒙特,希望他“自愿”对公告内容和措辞进行修改。遭到拒绝后,总统下令废除了公告。这一举动安抚了边界诸州的离心情绪,却让激进的废奴主义者大失所望,也让包括内阁在内的保守派心生不满。司法部长贝茨愤懑地认为,正是总统的“没有任何主见和决断力”,导致“纲纪松懈,愚蠢虚妄大行其道”。

直到11月1日天刚刚亮,来自总统的解职令才被送到弗里蒙特手里。一天前,媒体登出一份从战争部“外泄”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弗里蒙特部队存在管理混乱、组织结构低劣、装备和武器故障百出等种种渎职问题。舆论在几日里发生了大逆转,在华盛顿,要求将他解职的意见已占了上风。

对于弗里蒙特事件,林肯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解释。他以《旧约》中的摩西为例,摩西引导以色列人发动了起义,最后却没能带领他的族人进入迦南。
“一场运动的先驱往往不是把这场运动成功地推行到底的最佳人选。”
“第一个改革者总是不得不承受更大的阻力,往往因此而被打倒,遭受唾弃。最后,当人们终于醒悟了,发现他们的确需要改革的时候,这份事业才会比较容易地在另一个人的带领下被彻底实现。”
显然,他把自己视作带着爱争闹的以色列人进入应许之地的先知约书亚。

到1862年,北方在战场上的无所作为,使华盛顿的士气跌落到谷底。几个月里,内阁会议和国会山上,由于蓄奴制问题引发的裂痕在一轮又一轮争吵中日益加深,以至于内阁成员和国会议员之间的私交和工作关系都出现隔阂。

随着战争形势的严峻,林肯意识到:之前一直小心翼翼避开的废奴议题,日渐成为影响战争进程的重要因素。在南方,大量黑人奴隶被使用到战场上的各种劳役中。倘若让他们获得自由,就能大大削弱南方的战斗力,同时为北方增加新的劳动力。

林肯原本希望通过赎买的方式,使得边界诸州同意解放黑奴。自3月份起,他开始游说参众两院通过一项联合决议,向愿意采纳最终取消蓄奴制的州提供补偿。然而,来自边界州的代表并不买账,他们声称:这将在死硬派奴隶主中引发分离主义情绪,使得已叛乱的南部各州更加强硬。另一边,声势日益壮大的共和党内的激进派也有“越轨”之举。根据美国宪法,南部某些州的蓄奴制是受法律保护的。激进派开始插手这些州的蓄奴问题,他们不顾民主党和保守派的反对,操纵国会通过了内容比一年前更激进的充公法案。

在口水战中,林肯专注地倾听着,很少“积极介入”这些话题。在道义上,他认同激进分子的基本观点 —- 早在1858年他和民主党人道格拉斯的大辩论中,他就从道德、经济、政治和法律上抨击过蓄奴制。但对他而言,蓄奴制不是一个慷慨激昂的抽象议题;而且,身为总统,他也无法对受宪法保护的现存制度视而不见。在这个沉闷的夏天,没有人知道这位行动缓慢的妥协分子正在酝酿一个将根本影响战争和美国的重大议题。

1862年7月22日,林肯把内阁成员召集到白宫办公室举行特别会议。他从口袋里掏出两页纸,然后戴上眼镜,向内阁成员宣读了一份“后果、意义以及把握分寸”都经他反复推敲思考过的法律纲要 —-《奴隶解放宣言》。在这份后被视为人类历史上最光辉的文献之一的《宣言》里,他以美利坚合众国陆海军总司令的身份宣布,所有在各个叛乱州的奴隶都将“从今往后永远地”获得自由。作为战争权力法案,《解放宣言》取代了之前蓄奴制和财产领域的法令。据此,南方350万世代为奴的黑人从此获得自由。但是,适用范围尚不包括忠于联邦的边界诸州的42万黑奴。

历史学者方纳研究了林肯奴隶制思想的变化轨迹,他认为林肯在《解放宣言》中完全否定了先前对奴隶问题的观点,“对奴隶制度的废除是雷厉风行的,不是渐进的,没有提到赎买补偿问题,没有什么送黑人回非洲的移民问题。” 这让最激进的蔡斯都感到了害怕。林肯一个个耐心回答完内阁成员们的疑虑,然后把草稿锁进办公桌抽屉。

他等到了时机。9月,一直按兵不动的麦克莱伦打退进犯马里兰州的军队,取得一场不彻底的胜利。5日后,林肯召集特别内阁会议,宣布他决定在1863年元旦签署《宣言》。他明确表示自己无意寻求他们的意见,但欢迎他们就措辞和表述给出意见。

在欢呼声中,林肯站在白宫阳台上,以一种复杂的心情说:“我只能相信上帝,我没有做错。现在该是让整个国家以及整个世界对这份宣言做出评价的时候了。”

“我们正亲身经历并记录下这一正义的法令。” 黑人废奴主义者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此时写道:“林肯可能行动迟缓……但并不是一个对自己郑重签名的宣言中的文字和昭示的目标朝令夕改、畏缩不前、自相矛盾的人……如果他教导我们不要相信其它任何东西,那么他已经教导我们相信他所说的话。”

弗雷德里克没有失望。1863年元旦下午两点,林肯“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在这份将使他名垂青史的《解放宣言》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对自己的忧惧做了一番小嘲弄。此外,他还第一次正式批准招募黑人士兵入伍。

从《宣言》初稿公布到签署之后的几个月里,林肯轮番面对着来自各个政治阵营的质疑和挑战。先是共和党激进派在1862年底发动了一次围攻内阁的危机;到1863年一、二月间,因为战场进展缓慢,主和派民主党人在国会山上搅起一阵骚动,他们阻挠各项和战争相关的法案通过;令人更不安的是军中也传来一些对“为黑人而战”的不满声音。

当各方人士开始忧心忡忡,林肯却从报纸上的社论、与民众的谈话、以及他在前线视察时和士兵们的接触中,感受了人们在观点和态度上的种种微妙变化。

春天正在走近。到3月4日国会休会前夕,政府每一项与战争有关的法案都得以通过,包括对战争极为关键的金融和货币法案;在北方各个城市里,大规模声讨“主和派民主党人”的集会在进行中;作为测试民意风向的标杆,在新罕布什尔和康涅狄格两州举行的国会选举和州议员选举,共和党人干净利落地击败了民主党对手。

民主党人、著名报人约翰∙福尼说,林肯是最货真价实的进步人士,“因为他总是顺应时代潮流而动,而不是被动行事,或在时机尚未成熟时贸然出手、浪费精力。” 福尼曾长期为林肯的政治对手斯蒂芬∙道格拉斯效力,后来成为林肯的忠实支持者。

老亚伯的“信”

1861年到1865年的白宫,是一个喧闹得令人头疼的地方。每天早上大门一开,成百上千的人挤进去。每个人都要见总统,或求官,或求职,或是为自己那在战场上开了小差的儿子求赦免。人们都认为总统是在浪费宝贵精力;报纸则会以轻蔑的口吻说,这是一种“软弱”和“无知”的表现;林肯自己却把与公众的会面看作是一种“公共舆论的涤荡”。
“(他们)为我提供了新鲜的思想,为我灌输我脑海里从未有过的、更加清晰的、更加生动的景象,让我弃旧从新、不落陈规。尽管从细处看,他们也许不一定那么讨人喜欢,但总的来说,他们让我的头脑焕发活力,让我从崭新的角度去理解自己的职责和义务。”

他的秘书之女曾说:“他在政治判断上的无比天赋,得自于他的同情心。它赋予林肯以力量,使他的预见拥有不可思议的精准,而这正是他的对手们一心想追求的。”
这正是林肯从事政治的巨大财富,他有一种天赋,特别善于推己及人,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体验他人的感受,理解其动机和愿望。

在他留下的文字资料和他人的回忆录中,他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对于人类命运的同情,无不见证到他对造物主一种宗教宿命般的仰靠。他曾说,很多时候,他并不清楚该如何去做。但是,“如果上帝想要我去完成一项事业,那他在此之前就已经找到了完成的方法,并且一定会让我了解它。”

他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徒,但朋友伦纳德∙斯威特认为,当林肯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去处理大事时,一股宗教般的敬畏之情、以及坚信上帝会公正审判和主宰一切的信念,就会在他的内心涌动,“他像修行深的教士那样笃信上帝”。

残酷的战争和个人的不幸遭遇,在林肯的内心和外表留下深深的烙印。每当他需要指路人时,他就会去读《旧约·约伯记》。
“我们必须完全遵循上帝赐予我们的意愿,认真行事;信仰这样做,将有助于实现终极的天意。这场浩劫没有一个凡人可以制造,也没有一个凡人可以遏制。”
在1965年第二次就职演讲中,他的政治策略和信仰已融为一体。

内阁家长

法兰西斯∙卡本特的名画《首次宣读解放宣言》,再现了林肯在白宫办公室召开内阁会议的场景。油画描绘了他的7位内阁成员形象,从左至右依次是:战争部长埃德温∙斯坦顿、财政部长萨蒙∙蔡斯、海军部长威尔斯、内政部长史密斯、国务卿威廉∙苏厄德、邮政部长蒙哥马利∙布莱尔、以及司法部长爱德华∙贝茨。这是美国政治史上最不同寻常的一届内阁 —- 一个由保守派和激进派组成的内阁。一群互为政治对手和敌人的人们;而林肯是这个特殊“权力家庭”的组建人和家长。

1861年,《芝加哥论坛报》的约瑟夫∙梅迪尔大惑不解地问林肯:你为什么要选择一届由政敌和对手组成的内阁?其中4位是民主党人,3位是和他竞争总统提名的主要对手。要知道,他们中每一个都对败给这位来自穷乡僻壤的小律师忿忿不平。

“我们需要党内最强的人进入内阁,我们需要把我们自己的人团结在一起。我已经认真地观察了全党,我的结论是,这些人是最有才干的人,那样一来,我就没有权力阻止他们为这个国家效忠。” 林肯回答说。

在7位内阁成员中,前纽约州参议员兼州长苏厄德是最折服于林肯的。苏厄德有着高贵俊美的外表和翩翩风度,浑身散发着东部上层政治精英的风范。这位做过两任州长、一任国会参议员的资深政治家,曾是呼声最高的总统提名候选人。担任国务卿之后,他逐渐认识到林肯超乎寻常的才能,最终成为总统在内阁中最可靠的同盟军。在总统的两位年轻助手眼里,国务卿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上司,“不仅毫无保留,而且还怀着一种真挚而虔诚的个人感情”。

战争部长斯坦顿曾是俄亥俄州的著名律师,曾羞辱过林肯。当时,两人受邀到辛辛那提为一桩收割机专利案辩护。期间,斯坦顿对林肯极其无礼,他和朋友把林肯叫作“长臂大猩猩”,并粗暴地要求他退出案子。从那以后,林肯再没有踏足辛辛那提。这段不愉快经历也让林肯见识到斯坦顿对事业的殚精竭虑和奉献精神。斯坦顿是一个精力充沛、雷厉风行的实干家。此外,他立场坚定地拥护联邦统一,在布坎南政府任职期间,他曾秘密地为苏厄德提供南部叛乱分子对联邦发动袭击的情报。

在他务实、严格的治军和锐意进取之下,战争部面貌发生了根本性革新。到1864年,50岁的战争部长已须发斑白。尽管医生一再警告他,必须在“不工作、不操神、绝对静养”的情况下才能恢复健康。但林肯再次邀他入阁时,他立刻接受,继续每天15小时的工作。在个性、气质上,总统和战争部长看上去不那么合拍。斯坦顿性格严肃、暴躁易怒,而林肯喜欢在内阁会议上讲幽默段子逗大家一乐,以舒缓紧张气氛。每到这种时候,斯坦顿都会面露怒容,出口相对。尽管两人不是那么亲密无间,但他们彼此信任,并且富有成效地合作。林肯确实有一种超越个人宿怨、羞辱、或痛苦的非凡能力。

然而,在风云动荡的政坛上,仅有道德力量是不够的。他对财政部长蔡斯的驾驭,充分地展现了一个高超政治家对人性和欲望的理解和把握。没有人能否认,萨蒙∙蔡斯是一名出类拔萃的理财高手。经历了1857年的经济恐慌、布坎南政府的腐败、以及南部的分裂之后,林肯新政府财务状况元气大伤。正是他的左右挪移和四处开源,为政府和军队提供了宝贵的资金支持。

然而,雄心勃勃的蔡斯对总统之位有着无法自拔的痴迷。即使在财长任上,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自我势力的扩张。在他眼中,林肯无疑是阻碍他通往这个目标的最大对手。在其美丽多才的女儿、华盛顿社交女王凯特的着力经营下,他家客厅逐渐成了林肯政府和第一家庭的批评家俱乐部。“座上宾”们可以任意痛骂林肯的政策,讽刺他的将军的无能,或者津津乐道于第一夫人的各种八卦。凯特清楚父亲的野心,她下决心打造一个不亚于白宫的“竞争者”,把父亲送上总统宝座。当1864年总统竞选再次迫近,为了营造舆论,蔡斯给地方官员、国会领导人、将军们、以及新闻记者写了上百封书信,详细叙述了林肯领导能力的种种缺陷,并暗示如果由他本人当总统的话,情况将有怎样的改观。

自始至终,林肯对蔡斯的小动作一清二楚,却从来不和他冲突,也不拒绝他的各种要求。反过来,林肯若稍有不如其意,傲慢的蔡斯就会怒气冲冲,动辄以辞职为要挟。林肯的朋友们愤愤不平,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总统一再容忍这位“野心先生”。林肯悠然地聊起他在肯塔基农场赶一匹懒洋洋的马的故事。有一天,这匹马忽然精神抖擞地快跑起来,一直冲到终点。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马蝇叮咬在它身上。
“如果蔡斯先生有一只叫作总统欲的马蝇在咬他,倘若这只马蝇会让他的部门全力以赴的话,我是不会一巴掌把它打死的。”
所以,只要蔡斯先生忠于职守,为规模庞大的联邦军队提供各种所需资源而辛勤工作,林肯就会对他耍的各种阴谋诡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1864年6月底,这种克制终于到了底线。蔡斯第四次以辞职为要挟,逼迫林肯同意他任命一名记者为财政部第三助理部长。这一次林肯没有让步,收下那封气势汹汹的辞职信。时隔四、五个月,林肯还是举荐蔡斯出任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后来他告诉一位参议员,从个人角度讲,他“宁愿把自己那张鹿角椅子吞下肚,也不愿提名举荐蔡斯”,但这对国家有好处,“如果我任由私人恩怨影响我的判断,并因此决定他是否能够担任这个职务,我就该鄙视自己了。”

“这对国家有好处。” 1857年,前任大法官坦尼德雷德∙斯科特案中做出一个引发了巨大争议的判定:宪法中的“公民”一词不包括黑人。这被认为是南北战争的间接导火索之一。斯科特一案,也使得坦尼本人和高等法院的名誉受到污损。林肯相信,身为激进派的蔡斯一旦执掌最高法院,会为维护黑人的权益做出实质性贡献。蔡斯没有让他失望,在他上任6周后,一位马萨诸塞律师被宣布成为最高法院首位黑人执业人员。

政治观点的分歧、党派的纷争、妒忌、个人的野心、权力的争竞……内阁成员之间此起彼伏的倾轧,使得总统的工作变得极其纷繁复杂。凭借着对人性的洞悉,林肯以善意面对矛盾和冲突,一次又一次化解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使得内阁对外实现了基本的团结与合作。每当内阁成员遭到党派和舆论的围攻时,林肯总是挺身而出为他们辩护,并主动承揽一切“罪责”,从卡梅伦、斯坦顿到苏厄德……这为林肯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

1864年8月,林肯的政治生涯处于最黑暗的时刻。战争结束仍然遥遥无期,公众对黑奴解放仍有分歧,主和的民主党派对总统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舆论讨伐,连共和党对他都缺乏信任。党内选举委员会骨干告诉林肯,他“再度当选已绝无可能”,党代会上“换马”的呼声很高,他们要求他主动放弃候选资格。

8月下旬的一次内阁会议中,林肯把一份备忘录折起来放在桌子上,请内阁成员在不宣读文件的前提下签字。听到这个“荒唐”的要求,部长们一片错愕。

这是一份林肯为自己可能的竞选失败所做的预备方案。他假设,如果民主党候选人麦克莱伦当选下一任总统,而新总统又无法抵挡要求南北议和的压力,甚至允许南方独立。在这样的前提下,他要在最后几个月的任期里成立一个临时政府,和自己的老同事们一道不遗余力地打赢战争。

于是,他坐在一群各怀心事、老于世故的政客中间;其中,最多只有两个和他有私交。最后,他平静地让他们轮流在那份折起来的文件上签了字。

传记作家多瑞丝∙卡恩斯∙古德温说,林肯的办公桌里有一个特殊抽屉,里面是一些林肯在心烦意乱或者怒火中烧时写给一些人的信。每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克制自己,把信放进抽屉,等着情绪平复 —- 正如他在和妻子玛丽∙林肯20多年苦乐参半的婚姻中所修炼的。

“他们不懂我们的爱”

战争结束。刺杀当天是复活节,林肯带着夫人乘马车外出散步。玛丽依偎在林肯一旁,他们俩谈到欧洲和巴勒斯坦的旅行,以及将来回伊利诺伊老家的退休生活。
“他们都记着我怎样疯狂地毁掉了你的幸福。” 玛丽失神地说。
“那是他们不懂得我们。” 林肯说。摘自电影《林肯》

玛丽出生于肯塔基州一个名门望族,她父亲是一名老辉格党员,在肯塔基州参众两院都当过议员。据说她小时候非常淘气,外祖母批评她说:
“你这么淘气,将来想做什么?”
“当总统夫人。”

相比同时代的女性,玛丽所受的教育可谓出类拔萃。传说,林肯和她相遇于斯普林菲尔德的一次节日舞会。林肯立刻被这个充满活力、言谈机敏的娇小姑娘所吸引,他用报告般的口吻说:我想用最难看的舞姿和你跳舞。然后,“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在林肯的一些传记中,玛丽被描述成一名面目可憎的悍妇,似乎林肯一生都在忍受她的折磨。这很大程度上是缘于林肯的好友、律所合伙人赫恩登。赫恩登终生崇敬林肯,厌恶玛丽;一些男性传记作家都接受了他的说法。

然而,许多一手资料显示:林肯夫妇的婚姻虽时有紧张,却是幸福的。两人往来的大量书信中,含蓄的字里行间无不透着同舟共济的柔情蜜意。1848年,林肯到华盛顿就任国会议员,在信里谈到对妻儿的思念,愿意她到身边陪伴自己,但要求她答应“凡事做个乖乖女”—- 玛丽之前曾和邻居相处得不甚愉快。

少女时代的玛丽有许多仰慕者,包括后来成为林肯主要对手的政治家史蒂芬∙道格拉斯。玛丽曾对一位嫁给老迈富豪的女友说:“我宁愿嫁给一个好人、一位具有健全心智的好人,他为了名誉和权力充满理想,前途光明,而不是嫁给任何名门望族 —-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金钱和枯骨。”

结婚头几年,小夫妻寄住在租金几美元一周的小旅馆里。在奴仆环绕的大宅院中长大的娇小姐坚韧而骄傲地生活,经营着拮据的小家庭。

玛丽性格急躁,情绪起伏大。次子埃迪夭折后,各种关于她的难以理喻的段子开始流传。有人看到她拿着刀在院子里追着丈夫砍,或是当着众人把一杯热咖啡泼到丈夫脸上。在邻居眼中,林肯养成了一种“保护性装聋作哑”的习惯。每当玛丽脾气发作,他不和她争吵,安静地离开或带着孩子外出溜达;如果还不能风平浪静,他就去州立图书馆或办公室过夜,直到自己心平气和。

无论别人如何评价玛丽,林肯珍惜着自己的家庭。他理解妻子的个性,包容她的弱点。玛丽曾自豪地说,林肯“最善良,他是这世上最温柔和最富有爱心的丈夫和父亲”。

林肯早期的从政经历并不顺利。有人认为,支撑他一路走到白宫的,正是玛丽不屈不挠的信念,她坚信丈夫在“整个国家无人匹敌”。1858年,林肯败在道格拉斯之手,玛丽却对这位早年的追求者不以为然,“在智力上,我丈夫在道格拉斯之上,正如他在身材上占上风一样。”

即使在21世纪,醉心于政治地位和权力的女性都不会是社会主流价值观所欣赏和推崇的,比如希拉里∙克林顿。这部分解释了林肯夫人为何受到如此之多的非难。

内战期间,玛丽承受着亲情撕扯的痛苦。她有4个兄弟、3个姐夫效力于南方“叛军”,其中4个被战争夺走生命。1863年,受林肯邀请,玛丽新寡的妹妹玛莎北上肯塔基看望老母,曾在白宫小住。当时,反对派报纸诋毁玛莎是南方的间谍,说她非法走私违禁品云云,逼得总统亲自为妻妹做证。

1862年,三子威利夭折,玛丽患上严重的忧郁症,情绪越发难以控制。这让林肯承受着巨大的精神重负。即便如此,玛丽依然忠诚地履行第一夫人的职责。华盛顿几次濒临沦陷,她都在炮火声中陪伴丈夫左右。曾有人在林肯的马车上做了手脚,设计了一场事故,玛丽从解体的马车上跳下,背部和头部受伤,健康状况雪上加霜。

林肯遇刺当天下午,夫妻俩驾着马车外出。两人享受着久违的快乐,计划未来的旅行和生活。但就在当晚,玛丽亲眼目睹丈夫倒在血泊中。

她曾说,倘若不是为了她的(幼子)“宝贝塔德”,她“很乐意拥抱死亡”。塔德的死,成为击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行为越来越失常,长子罗伯特不得不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1882年,63岁的玛丽离开人世,她被安葬在和林肯最初相遇的斯普林菲尔德。

 
—— 徐琳玲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 March 2013
http://www.nfpeople.com/story_view.php?id=4314

布什告别演讲:跟随良知指引

各位同胞:

在过去的八年间,我很荣幸担任你们的总统。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是重要的十年——与众不同的十年。今晚,怀着感恩之心,请允许我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分享一些想法,关于我们共同走过的历程以及我们国家的未来。

五天之后,世界将见证美国民主的一个重要时刻。按照建国伊始的传统,总统之职将传递给由你们——美国人民——选择的继任者。这个即将站在国会山台阶上的人,他的故事折射出我们这块土地上延续的承诺。对我们整个国家而言,这是一个充满希望与自豪的时刻。我与全体美国人民一起,向候任总统奥巴马、他的妻子米歇尔、还有他们那一双美丽的女儿,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今晚,我心中充满感激——对副总统切尼和各位内阁成员;对劳拉,你给我们的家庭带来欢乐,给我的生活带来爱;对两个可爱的女儿,芭芭拉詹纳;对我的父母,你们的榜样为我提供了毕生的力量。而最重要的,我要感谢美国人民给予我的信任。感谢你们…

…给予我的祈祷,它升华了我的灵魂。感谢你们无数次充满勇气、慷慨、和仁爱的行动,让我在过去八年间亲历其中。

今夜,我的思绪回到第一次在这里向全国发表讲话的那天晚上——2001年9月11日。在那天早上,恐怖分子发动了自珍珠港事件以来对美国最严重的袭击,夺走了近3,000人的生命。我记得三天后站在世贸中心的废墟上,身边是昼夜连续工作的救援人员。

我记得与那些冲破五角大楼浓烟的勇士们的对话,记得与93航班上殉难英雄们的丈夫和妻子的对话。我记得阿琳∙霍华德,她把她逝去儿子的警徽送给我,以记住我们失去的一切。我仍然携带着他的徽章。

随着时间流逝,大多数美国人能够恢复到9.11之前的生活状态中。但我不能;每天早上,我都会收到一份简报,罗列针对我们国家的威胁。我发誓尽我的一切力量保卫美国的安全。

在过去七年里,国土安全部这个新的部门建立起来。军队、情报部门、联邦调查局都发生了转变。我们国家掌握了新技术来监视恐怖分子的活动,冻结他们的财务,打破他们的图谋。与坚强的盟友一道,我们对恐怖分子和他们的支持者发起进攻。

阿富汗从一个塔利班当政、袒护基地组织、妇女当街遭石罚的国家,转变为一个打击恐怖主义、鼓励女孩入学、年轻民主的国家。伊拉克从一个残暴的独裁国家、美国的宿敌,转变为中东心脏的阿拉伯民主国家、美国的朋友。

围绕这些决策有许多合理正当的辩论,但其结果无可辩驳。七年多来美国本土再没有发生一起恐怖袭击。这要归功于那些日夜守卫我们安全的人们——执法官员、情报分析员、国土安全职员、外交工作人员、以及美国武装部队中的男女士兵。

这些在危难时志愿保卫我们国家的公民是美国之福。我记忆中珍藏着与这些无私的爱国者以及他们的家人见面的场景。美国感谢你们。对于今晚正在收听我演讲的男女士兵,我要说:没有比作为你们的最高统帅更荣耀的事情。

我们的军队所进行的战争,在广义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体系之间的搏斗。在一个体系中,一小撮狂热分子强迫人们绝对服从于一种压迫性的意识形态,把女性沦为附属,对异教徒进行谋杀。而另一个体系是基于这样的信念,自由是全能的上帝赐予我们的普世礼物,自由和正义将照亮通向和平之路。

这正是催生我们国家的信念。从长远看来,只有坚守这样的信念才能确实有效地保护我们的公民。当人们生活在自由中,他们不会去选择那些从事恐怖活动的头领。当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时,他们不会臣服于暴力和极端主义。

因此在世界范围内,美国正在促进人皆应有的自由、人权、和尊严。我们与持不同政见者以及年轻的民主力量并肩站立,提供艾滋病药品挽救垂危的病人,保护母亲和婴儿免受疟疾感染。这个与自由共同降生的伟大共和国,正在引领世界走向一个自由属于所有国家的新时代。

八年来,我们还努力在美国本土扩展机会和希望。在全国各地,学生们现在可以在公立学校中达到更高的标准。一项新的处方药医疗福利给老年人和残障人士带来内心的宁静。每个纳税人的所得税赋都在降低。

瘾君子和其他处在痛苦中的人士从基于信仰的活动中找到新希望。人类脆弱的生命得到更好的保护。安置退伍军人的资金几乎倍增。美国的空气、水、土地明显更清洁。联邦法院吸纳了睿智的新成员如山姆∙阿利托法官和约翰∙罗伯茨首席法官。

当影响美国繁荣的挑战出现时,我们直面这些挑战。当面临金融崩溃的前兆时,我们采取果断措施维护经济。对于那些努力工作的家庭,这一刻相当艰难;但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情况会糟糕更多。全体美国人民在共同进退。团结、坚定、和苦干,将让我们把经济重新带回增长的轨道。我们将再次向世界展示美国自由企业制度的适应力。

如同所有的前任一样,我也经历了许多挫折。如果还能有机会,有些事情我会采取不同的做法。不过我始终心怀我们国家的最高利益行事。我跟随良知的指引(I have followed my conscience),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你可能不同意我曾经作出的一些艰难的决定;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乐意担当重任。

未来的数十年将给我们国家带来更多的艰难抉择,有一些指导性原则可以用来塑造我们的前路。

虽然我们的国家比七年前更加安全,但恐怖袭击依然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威胁。敌人在耐心执坳地策划下一次袭击。美国本不应该承受这种灾难;不过我们既然领受了这份责任,我们就必须去面对。我们必须避免自满;我们必须坚定决心;我们决不能放松警惕。

与此同时,我们必须继续自信明确地参与到世界各地的事务中。面对外来威胁,人们很容易畏缩不前。但我们必须抵制孤立主义和保护主义;闭门造车只能自陷危机。在21世纪,一个国家的稳定和繁荣,取决于整个世界的自由进程。如果美国不能引领自由,那就没有谁可以做到。

当我们迎接这些挑战——还有那些我们今晚无法预测的挑战——的时候,美国必须保持道义明晰。我经常跟你们谈论善与恶。讨论这个话题引起了一些不愉快;但世界上的确是善恶并存,并且没有妥协。残害无辜以推进某种意识形态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错误邪恶的。

将人们从压迫和绝望中解救出来是永恒正确的。美国必须继续宣扬正义和真理。我们必须始终如一地保护弱者,推进和平事业。

托马斯∙杰斐逊总统曾经写道:“比起缅怀过去的历史,我更喜欢憧憬未来。” 当我要离开两个世纪前他住过的这栋建筑的时候,我乐意与你们分享这份乐观。美国是个年轻的国家,充满活力,不断创新、成长。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我们仍昂首眺望远方。

我对美国的远景充满信心,因为我熟悉美国人民的特质。这是一个能够激励移民冒所有风险来追求自由的国家。这是一个人民在危机中仍保持镇静、在患难中仍满怀同情的国家。我们周围有许多彰显美国特质的人们。劳拉和我今晚邀请了他们中的一些来白宫加入我们。

我们在托尼∙雷卡斯勒博士身上看到了美国特质,这位校长在卡特里娜飓风的废墟中建立起一座崭新的学校。我们在胡利奥∙梅迪纳身上看到了美国特质,这名从前的囚犯领导着一个基于信仰的项目以帮助犯人重返社会。我们在奥布里∙麦克达德上士身上看到了美国特质,他在伊拉克勇闯埋伏圈救出了三名战友。

我们在比尔∙克里索夫身上看到了美国特质,一位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外科医生。他的儿子内森,一名海军陆战队员,牺牲在伊拉克战场上。当我见到克里索夫医生和他的家人的时候,他表达了令人惊讶的想法:他告诉我他希望加入海军医疗队以纪念他的儿子。这位善良的老人已经60岁了——比参军年龄上限大了整整18岁。

不过他的特许请求得到批准,过去一年他在战地医院接受培训。克里索夫少校今晚不能够来这里,因为他马上就要开赴伊拉克,在那里他将帮助挽救受伤的美国勇士们,坚持他逝去的儿子的遗愿。

在这些美国人身上,我们看到了这个国家的精髓——百折不挠而又满怀希望、心存关爱而又生性坚强。这些美德让我对美国的信心不可动摇。我们经历了危机和考验,并且前路还会有诸多艰险。凭借我们的勇气和信念,这个伟大的国家将决不倦怠…决不动摇…决不放弃。

我很荣幸有生之年能够担任你们的总统。其中有快乐,同时有艰难。每天我都因为这个伟大的国家和善良的人民而振奋。我非常幸运能够代表这个我们深爱的国家。我将永远自豪于拥有一个对我意味着更多的头衔:美利坚合众国公民。

好了,我的同胞们,最后一次:晚安。愿上帝保佑这座家园和下一任总统。愿上帝保佑你们和这个美丽的国家。谢谢你们。

George W. Bush
January 15,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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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latimesblogs.latimes.com/washington/2009/01/post.html
Translation is revised from / 翻译修改自
http://news.163.com/09/0116/10/4VPABKOD0001121M.html

法国大革命启示-‹张千帆›

近来,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因为中央领导的推荐而受到国内很多人关注。这确实是本好书,不过多数人的关注似乎有点片面,其中不乏明显的误读。最后的结果是普遍关注了领导希望我们关注的话题——改革搞不好会引发革命,托克维尔也俨然成了“改革是找死”的最早倡导人。当然,这个论断确实是这本书最早提出的,但这远不是他想要说的全部。托克维尔所要论证的终极命题其实很简单:革命归根结底是集权专制造成的。这个命题的梗概可以用三句话论证完毕——真正的共和民主至多只有个别骚乱,而不会出现大规模暴动。《旧制度与大革命》只是微言春秋大义,用大革命之前的法国历史相当细致地论证了这个看似常识的命题。

然而,国内读者却似乎对这个基本主题采取选择性“失明”,无论官员还是学者都在回避这一点。其实,当代中国普遍恐惧的并不是法国意义上的“革命”,而是不需要什么思想理论支持的大规模暴动。不过鉴于当时法国和当代中国社会在某些方面的可比性,《旧制度与大革命》确实对中国改革有相当重要的启示。我读这本书还是二十年前,自己做学生的时候;现在重新翻开这本经典,感觉中国近二十年的变化似乎验证了书中的某些论断,并对其远见与洞见产生了新的感悟。对于改革与革命又成为时尚话题的中国当下,系统梳理这本书的论证并还其本来面目,或许仍有独到的现实价值。

一、期望值革命

先回到我们一直津津乐道的话题:法国革命爆发的时间点远不是法国历史上最糟糕的时期,而正是在改革进行得有板有眼的时候。当人民穷得揭不开锅,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去哪里要饭,而不是冒着杀头的危险闹革命,甚至可能饿得根本没有力气造反。看看北朝鲜,就知道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说法纯粹是想当然,现实往往恰好相反——在专制集权登峰造极的时候,很可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没有反抗;压迫越深,反抗能力越小。只是在专制松动的时候,人民有了一定的自由度,温饱也基本解决,才会有闲情逸致感受到自己周围的不公,也才敢于表达自己的不满。你的不满和我的不满相互激荡,才会产生群情激昂的革命情绪;不仅人民的追求目标随着生活改善水涨船高,而且人民确实看到了实现目标的希望,才会一脚踢开一个在他们看来改良步伐迈得不够快的政权。

总之,1789年发生在法国的大革命是政府改良未能满足人民的期望值而发生的。作为世界上最早的“期望值革命”,法国革命不像中国历史上的陈胜、吴广那样,因为要吃饭才揭竿而起,也不像刘邦那样面临渎职死罪,走投无路才举起灭秦大旗。法国革命的时候既没有饥荒,也没有暴政,政治专制在不断弱化。路易十六有点像光绪,是一个温和而进取的“明君”,但革命恰恰在他任内发生了。中国维新失败了,最终导致革命,其间也隔了13年;法国没有慈禧,保守势力似乎相当分散,开明君主推行的改革进行得相当顺畅,但是革命不仅照样发生,似乎还来得更快。托克维尔把这个道理解释得很精辟:

正是在法国改良最成功的地方,大众的不满情绪最高涨。这看上去好像不合逻辑,但是历史上却充满此类似是而非。革命并不总是在事情变得更糟糕的时候发生。恰好相反,往往在人民长期仍受专制压迫却不能抗议,而突然发生政府放松高压的时候,人民会揭竿而起。因此,革命所推翻的社会秩序几乎总是比此前的更好……人民之所以耐心忍受如此之久,是因为社会看起来不可救药;一次苦难看起来忍无可忍,是因为人们觉得有可能消除之……人民遭罪更少,但是他们的感觉加剧了。在其登峰造极的时候,封建统治激发的憎恨还不如在其行将灭亡的前夜更多。和路易十四彻头彻尾的专制独裁相比,路易十六一点芝麻绿豆的任意滥权会产生更多的愤怒。

在这里,托克维尔呈现的是法国革命的发生心理学。如果说马克思是标准的现实主义(Realistic)学派,那么托克维尔和韦伯都应该属于理想主义(Idealistic)阵营。当然,这样说并不准确,也容易引起误解。这当然不是说托克维尔和韦伯本人有什么理想,或认为理想在价值观意义上很重要,而是说他们都重视理念、信仰、价值观或意识形态的社会作用,反对经济或物质决定论。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和《中国的宗教》是这方面的杰作,旨在论证社会进步的因果律不是经济基础决定信仰、制度、习俗等“上层建筑”,或后者仅对前者发生微弱的“反作用”,而是恰好相反——信仰与制度决定了特定社会是否可能发生现代工业文明。在这个意义上,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都属于实证学派,只是对决定社会过程的主要动力变量定位不同。

就和笛卡尔革命将哲学持续引向唯心主义一样,托克维尔对法国革命的分析也独辟蹊径,开启了政治与社会心理分析学派。没有人否认,人是主要受利益驱动的理性动物,但看似“客观”的利益是通过人的认知才发挥作用的,而认知带有一定的个体性和主观性,并受制于特定社会的历史情境之影响。所谓“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利益只是外因,人所识别的利益及其产生的心理反应才是驱动行为的内因。在这一点上,心理分析学说确实比一般的现实主义更为精细,对于中国当代改革的警示也远比“中等收入陷阱”、“经济增长拐点”等语焉不详的经济决定论更有针对性。同样是贫富差距巨大,但是这一现象在中国或在印度可能产生完全不同的社会心理,进而造成全然不同的社会效果。

对于中国未来的改革前景,更需要探索的或许不是宏观经济、社会分层等客观走势,而是这些客观因素对人们心理产生的微妙变化,以及主客心理因素相互形成的互动机制。作为一场“期望值革命”,法国革命恰恰是在改革似乎卓有成效的时间段发生的:“人民为前所未有的幸福前景所眩晕,现在却似乎近在咫尺,因而对已经发生的真实改良视而不见,却迫不及待地恶化事态。” 这个现象不能不引起中国改革者的警觉。中国改革是否存在同样的情况?目前中国社会弥漫的悲观和不满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人民的期望值过高,还是社会现实确实不容乐观?这些问题都有待在中国现实语境下进行更仔细的反思和探讨。

二、秀才造反,败事有余

普罗大众的期望值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产物,而制造期望当然是文人或“公知”的特长。中国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可是法国“秀才造反”还真的造成了,只是后来的进程完全事与愿违,一场理想主义共和革命很快走向血腥暴力。在托克维尔看来,这是不足为怪的:“虽然发动革命的是民族中间最文明的阶层,贯彻落实的却是最没有教养和最无法无天的混混们。既然温文尔雅的精英成员早已形成我行我素的习惯,既不能统一行动,也不联系群众,后者从一开始就成为事件的主人。” 换言之,法国革命时期的“公知”们根本不接地气,以至革命很快从他们手里失控;一开始投身革命的知识分子甚至遭到了迫害,后来走上断头台的孔多塞就是他们的杰出代表。

但是这一切都不足以否认,法国革命绝非只是一场小人暴动;它首先是一场思想革命,并为法国乃至整个世界打开了一扇心灵的窗户,自由、平等、共和、民主的理念从此留驻人间。在这个意义上,法国革命是世界上第一场意识形态革命。古今中外,起义和暴动早已有之,但是它们都算不上真正意义的“革命”,吹响革命号角的主角不是体制外的贱民,就是旧体制内的贵族,轮不到知识分子发话。即便伟大如英国1689年的“光荣革命”,实际上也就是一场宫廷政变,只不过主导政变的英国贵族“文化素质”较高、宪政意识较强而已。中国古代的农民起义虽然也有知识分子参与,但他们从来不是主角,甚至不是“主谋”。杰出如张良、诸葛亮,也只能是主人的“谋士”,作用仅限于帮主子出谋划策,而不可能主导事件的进程或目标。不论他们有如何出众的智慧甚至非凡的品格,也不论他们成就了如何辉煌的功绩,都无法改变中国政治争来争去都只是三俩家族之争的事实。

法国革命则是在知识分子影响下发动的一场大众革命,目标是要建立一个奉行“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和国,而不再是某个独裁者的家天下。在这一点上,法国革命的意义显然是无与伦比的。然而,托克维尔却不看好这样的革命,倒未必是因为革命的目标不值得推崇,而是因为秀才们的高谈阔论根本不切法国实际,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是不合当时的法国“国情”,以至没有可操作性。推翻旧体制容易,建立新体制谈何容易,宏伟共和目标的“远水”解不了当下社会治理的“近渴”。革命不经意间发生了,却连一张设计图也没有,好比造房子没有施工图,这样的大厦肯定是支撑不起来的。大革命很快失控,和法国文人的好高骛远不无关系。托克维尔注意到,大革命前的法国文人尤其和社会政治脱节:

和英国知识分子相比,法国知识分子并不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恰好相反,他们对政治舞台敬而远之。但是诸如人类社会起源及其原初形态、公民和政府的天赋权利、人与人之间的自然与人为关系、习俗的正当性乃至法律系统观念等问题,却是贤良文学的日常谈资。

文人的生活方式本身即导致他们纵情于政府性质的抽象理论和概括,并对其盲目寄托信心,因为他们的生活和实际政治无缘,而后者本来或许可为他们的激情降温。因此,他们根本看不到即便是最良性改革中的真实障碍,并权衡即便是最良性革命所蕴含的危险。

托克维尔的这些话是在影射卢梭。作为青睐英国保守改良的自由主义者,他对“民粹派”代表卢梭自然没有什么好感,而卢梭被公认为法国革命的精神领袖。当然,只是因为卢梭描绘了民主社会主义的道家式世外桃源而加指责,多少是不公正的;毕竟,在迄今为止的四个要从根本上重构国家的社会契约论者中,有两个(霍布斯洛克)出自被认为“务实”的英国,《乌托邦》的作者摩尔也是英国人而非法国人。要把革命的过失完全归咎为某种理论显然是困难的,但是当时法国的公知们确实没有任何治国经验。他们只是自由、民主、反独裁、反腐败的吹鼓手,而这种立场注定了他们是体制外的“异议人士”,而不可能在旧体制内谋个一官半职并获得统治经验。只要既有体制不倒,他们就是永久的反对派,旧体制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而且他们也只适合做反对派;一旦他们真的有机会将自己的理想变成现实,其种种不现实与不成熟便原形毕露。

这种状态和同时发生的美国革命是很不一样的。美国制宪者几乎人人有思想,但是几乎没有职业思想家。其中的佼佼者如杰弗逊麦迪逊都是职业政治家,实际政治经验之丰富自不待言。因此,美国制宪者是脚踏实地的工程师,而绝非天马行空的哲人或作家。这也就决定了他们制定的宪法不是高高在上的原理或宣言,而是经世致用的法律工具。英国有密尔休谟等以思想为业的知识人,但是英国的情况也和法国大相径庭:“在英国,政治理论家和实际统治者相互合作;前者提出新理论,后者再通过实践经验修正并限定之……一个群体形成公共事务的实践之路,另一个群体则形成公共意见。” 这样,无论是务虚派还是务实派都不会太离谱,双方容易产生一种相互依存而彼此牵制的合作关系;执政者不至于过分排斥异己、独断专行,思想者则不至于愤世嫉俗、异想天开甚至染指革命。虽然知识精英也会批评政府,但是不会颠覆政权。由于执政者容忍和尊重批评意见,国家统治和公共意见之间不会相差太远;反对派即便言辞激烈,也是“小骂大帮忙”,反而显得体制本身雍容大度、包容性强。这种理论和实践相结合(至少不是过分割裂)的统治方式无疑更有利于社会的渐进改良,而成功的改良足以让革命的泡沫消弭于无形之中。

对于一贯强调“知行合一”的传统中国来说,英国模式有几分似曾相识。传统中国的士绅阶层也是集知识精英与统治精英的双重身份于一身,一方面因统治而享受特权,另一方面也因为承袭儒家伦理而对其特权与统治行为有所约束。虽然对于多数士绅来说,“两袖清风”、“先忧后乐”或许只是一种神话境界,但是只要公权滥用和腐败没有达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统治特权总是可以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类的教义而获得正当性。这种局面会使统治精英失去思想锋芒和政治想象,培育为功名利禄而读书考试的平庸“公务员”,但是他们毕竟知道日常治理的油盐酱醋。如果统治群体足够开明,知识精英与统治精英的“二合一”确实有助于社会稳定。在这个前提下,托克维尔描写的英国贵族统治可以享受特权,而不至于引起社会反感:

当贵族既有实权又有特权,当他们统治并管理着,他们的特权可以更大,而并不容易受到攻击……作为对不公平的特权之回报,他们维持秩序、施行正义、执行法律、救助受压迫者,并照顾所有人的利益。这些职能越是脱离贵族之手,他们的特权就越显得不合适。

后面这种情况所描述的正是大革命前的法国。法国贵族享受种种特权,却不干事,因而很容易被当作社会不公的标靶。统治权则由中央行政垄断,和贵族与公知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公知们代表“第三阶级”的公共利益,和第一阶级(国王)与第二阶级(贵族与僧侣)形成截然对立甚至誓不两立的社会形态:“我们的文人成了公共意见领袖,并一时扮演了在自由国家属于职业政客的角色。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质疑他们的领导地位。” 一旦公共意见和国家统治发生本质分裂或貌合神离,那么政权就很容易失去统治合法性,政权垮台只是时间问题。执政集团我行我素,公知主导的公共意见则毫不留情,进而引起执政者的反感、恐惧和反弹,官民渐行渐远,失去共同语言。执政者愚顽保守、执迷不悟,反对派则偏执激进而缺乏经验,政府的顽固加剧了社会的绝望和愤激。

这种状况正是值得当代中国警惕的,因为中国知识精英结构虽然和大革命前的法国不同,但是公共意见和国家统治之间的制度性割裂却不无相似。当代中国知识精英有的被吸纳到体制内部,成为执政集团的一分子,但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他们一般不会对执政者提出发自内心的忠告,而只是满足于充当贯彻领导意志的“谋士”乃至“秘书”。被体制同化之后,他们也没有太大的社会公信力,对于形成和引导公共意见的作用十分有限,因而无力弥合政府和人民之间的裂缝。另一方面,政府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将全部知识精英吸纳到体制内。那些游离于体制外的知识精英虽然人数有限,但是往往掌握巨大的公众话语权和号召力;他们是众望所归的“良心学者”,是名副其实的“意见领袖”。但是和法国革命时期的公知们一样,他们也没有机会参与执政并从中获得日常政治经验,不懂得社会治理的油盐酱醋,提出的主张也很容易成为画饼充饥式的空中楼阁。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真的爆发大规模动乱,其所导致的后果甚至会远远超过法国革命。

三、都是制度惹的祸

虽然托克维尔对法国公知表达了一种鄙夷,这当然不是《旧制度与大革命》的目的。事实上,缺乏政治经验的公知只是集权专制的必然现象,而法国的体制才是这本书的落脚点。简言之,《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基本命题就是大革命的根源在于旧制度;托克维尔的雄心在于追根溯源,找到法国革命的制度史起源。他已经提到,法国公知之所以对政治缺乏兴趣和经验,不是因为他们天然革命激进,而是因为体制不允许他们参政,所以才和政治渐行渐远,以至到革命那一刻完全站到体制的对立面。至于民众之所以如此轻易为公知所绑架,也是因为体制自己无力争取民心,又不允许其它政治力量形成公共意见:

既然法国不存在任何自由组织,因而也不存在任何有经验、有组织的党派,也就没有这类党派或团体来引领公共意见;一旦公众感觉到情绪萌动,它就完全成了公知们的囊中之物,因而只能期望革命的指令将采取抽象原则、一般理论的形式,而政治现实将在很大程度上遭到忽视。

既然政府不让知识分子和人民参与政治,甚至不能自由讨论政治制度选择,人民就不可能在政治上成熟起来。大革命之前,法国就是这样的一个民族:“没有任何一个其它欧洲国家像法国那样,政治思想受到如此长期、如此彻底的窒息;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私人公民和公共事务如此彻底不沾边,对研究事件进程如此不习惯,以至不仅一般法国人对‘人民运动’没有任何经验,而且也几乎不理解‘人民’是什么意思。” 一个政治不成熟的民族必然是幼稚和轻信的民族,而这样的民族尤其容易为了追求某个伟大幻想而不择手段、抛弃一切:

假如法国人民积极参与政治,或即便是通过省议会关注日常行政事务,他们也不会让自己陶醉于文学家的理念之中。同样的,假如他们像英国人那样成功地渐进修正而非摧毁古制精神,也许他们不会如此轻易地为新秩序欢呼雀跃。然而,每一个法国人都感到自己是旧制度的牺牲品。

在这个意义上,政治自由不仅对老百姓好,对体制本身也好,不仅因为它有助于控制公权腐败,维持政府形象和民意支持,而且因为它会让老百姓成熟起来,不再是一受蛊惑就揭竿而起的“不明真相的群众”。在专制体制下生活的民众之所以钟情于乌托邦,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政府改良的任何现实希望。相反,一个成熟的民众既不会让政府那么容易滥用公权,也不会动不动就想颠覆政府甚至推翻政体。更重要的是,政治自由也让统治者及时了解民情并看到拒绝改革的真实危险。集权国家的政府特别“自信”,正是因为人民不能自由表达对政府的评价并罢免他们不认可的领导人,因而政府没有任何压力去实现民众的期望;人民的不满情绪不断积聚,及至大革命前夕,政府想改也来不及了。因此,“政治自由不仅使老百姓能够捍卫自己的权利,也使统治阶级能够看到自己身临其境的危险。它对两者来说都一样是不可或缺的。”

事实上,在一个没有政治自由传统的国家,人民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形同一盘散沙,“秀才造反”即便成功也很难持续,最后还是要依附中央集权。革命非但没有改变法国中央集权的实质,反而进一步加剧集权。以前是国王,现在是议会,但是最高权力不受约束的本质不仅没有改变,而且议会民主的集权效率或许比王权更高:

在旧秩序下,政府早已剥夺了法国人相互支援的可能性乃至愿望。一旦发生革命,恐怕找不到十个人一起行动来保护他们的共同利益,而不求助于中央权力的帮助。因此,一旦中央权力从皇家行政手里转移到不负责任的主权议会,当君主的仁政为民主的无情政治取代,后者不受任何阻碍,也没有任何力量哪怕能片刻停止它的行动。致使皇权崩溃的同样因素造就了继任者的绝对权力。

在这里,托克维尔澄清了一个认识误区,并第一次从法国革命预见到现代极权主义政体的兴起。一般认为,民主似乎是专制的对立面,但是我们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献中就已经知道,民主制和君主制是同样可以被滥用的;独裁者固然是暴君(Tyrant),但是靠夸夸其谈、蛊惑民意、收买选票上台的“煽情者”(Demagogue)又何尝不是。然而,如果说领导美国革命的精英们对“民主”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发动法国革命的草根们则把“人民”捧上了天;卢梭用“公意”概念偷梁换柱,让多数人绑架全体,“民主”成为压倒一切的国家理想。但是托克维尔正确预见到,现代专制甚至极权体制正是以民主或“人民”的面目出现的;这种所谓的“民主”当然只能是假民主,“人民”只不过是独裁者随心所欲、公权私用的面具。据他观察,这种倾向在法国早已有之:

早在革命之前,经济学家(Economists)就在倡导“民主独裁制”(Democratic Despotism)……主权在理论上寄生于一个不加区分的“群众”之上,但是它控制或即便是监督自己政府行为的一切手段都被小心翼翼地剥夺了……这个主权不受公共意见控制,因为公共意见没有任何手段让自己得到听取;国家本身就是自己的法律,只有革命才能打破它的暴政。

在专制集权方面,中法两国颇多相似之处。自古以来,中国皇帝就掌握着至高无上的实权。1911年的共和革命和1949年的共产革命虽然革了皇帝的命,但是集权体制却进一步加剧,其后果也和法国革命类似。“人民民主专政”有如“民主独裁制”的翻版,而恰恰在“人民共和国”,人民被架空了;公权我行我素,不受公共意见约束。公众无可奈何,只能诉诸革命;但是如果“人民”只是一堆“不明真相的群众”,“公意”只是一个被玩弄的概念,那么一次革命无济于事,今后必然还会不断发生“继续革命”……对于一个在集权体制下生活得太久的社会来说,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安排的宿命。

四、无所不在的社会分裂

托克维尔告诉我们,集权专制会产生诸多社会后果,其中最致命的是无所不在的社会分裂。集权国家之所以容易发生革命,即便宣称“人民主权”的国家也不例外,是因为这样的国家外表看起来万民同心、一团祥和,实际上内部早已各自为战、四分五裂。在大革命前夕的法国,社会分裂已是无所不在,公知和政府的决裂只是社会分裂的一个方面。事实上,暴力革命的发生本身即意味着社会共同体的失败。如果一个社会的不同人群之间发展到如此不共戴天的地步,以至一部分人要革另一部分人的命,首先说明这个社会的成员已经陷入各自为战的原始状态,而没有“共和”、“共同富裕”、“和平共处”或任何能够将这个社会重新凝聚在一起的共同体观念。当然,在专制国家,这种共同体本来就不存在。所有专制政府的本质都是鱼肉人民,因而从来不可能真正“共和”。

托克维尔指出,集权专制首先拉大了法国社会的贫富差距,人为造成富人更富、穷人更穷。他注意到:“在18世纪,英国穷人享受了免税,在法国则是富人。” 因此,贫富阶层之间首先没有共同语言:“一旦贫富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利益、共同活动、共同苦难,他们的思维之间就形成了不可克服的障碍;他们对于彼此而言都好比一本封闭的书,尽管他们一生都像邻居一样生活在一起。” 在自由民主国家,这种别扭状态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因为不公正的制度或法律根本经不起公共意见的检验;甚至可以说,只要有公开自由的讨论,既得利益者压根就没脸提出诸如法国征税体制之类的恶法。

托克维尔分析了法国当时的三大阶级——农民、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并指出他们在大革命前各自为战的状态。首先看看农民,当时的法国农民和当代中国农民似曾相识:“法国农民没有分享那个时代的工业进步。在一个以启蒙闻名的社会秩序中,他们却依然落后而未受到任何教育……因此,农民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悲惨状态,就和监狱里的囚徒一样隔离于外界影响。” 当然,法国农民没有中国农民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忍饥挨饿的经历,互联网时代的中国农民也不像当年法国农民那么与世隔绝,但是两者的相似是显然的。虽然经过了包产到户的致富,中国农民无疑仍处在受歧视和受轻视的社会底层;改革开放赋予农民劳动致富的自由,但是同时也剥夺了公社体制对他们的一点有限保护,将他们完全抛向市场和社会,增加了他们的生活成本与风险——市场风险、上学成本、看病成本、环境污染等因素导致疾病的风险、因征地而失去生计的风险……如果今天的中国农民很难说比八十年代更有幸福感,那么大革命前的法国农民也说不上比几个世纪前的农奴更幸福:

18世纪,法国农民享受公民自由,并拥有自己的土地,但是其它阶级蔑视农民。事实上,和任何其它地方或时期的农民相比,18世纪的法国农民都和社群更加孤立……他们不再是庄园主的臣民和受庇护者,而他们也尚未成为公民兄弟。这在历史上确实是一种很特殊的状态。14世纪的农民更受压迫,同时也更受关护。18世纪的法国村民则是一个缺乏教养的破败社群,……村民们完全依赖中央政府的温柔同情,而后者的主要考虑是利用他们作为财政收入来源。

如果说贵族天生瞧不起农民,那么刚刚脱离农民身份的新兴资产阶级也好不到哪里:“和贵族一样,资产阶级也完全隔绝于人民之外。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处心积虑创造新的不公方式。事实上,他们和贵族一样迫切地为自己保障特殊待遇。他们来自农民,但在他们眼里,农民却成了不可理喻的外星人。” 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同为社会精英,照理说应当携手联合、并肩作战,但是在集权体制下,他们也彼此疏远,看不到合作的必要性或可能性:

法国贵族对其它阶层固执地坚持冷漠,并成功免除自己对社区的绝大多数义务,兴高采烈地幻想他们在逃避义务的同时还能维持崇高的地位……贵族们顽固拒绝把资产阶级视为自己的同盟军或哪怕是公民同胞,不久便被迫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对手和敌人,最终不得不接受他们作为自己的主人。实际上,贵族是一群孤家寡人,谁也领导不了;在遇到攻击时,惟一的出路就是逃跑。

根据托克维尔的观察,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会把社会“鸟巢化”(Compartmentaliz-ation),进而造成社会阶层割裂。它喜欢包办公共治理,而不允许不同阶层通过直接交流来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同阶层之间不交流,甚至同一个阶层内部也没有交流,那么阶层之间、个人之间就缺乏基本理解和同情,每个阶层都会满足于自己的“鸟巢”生活,彼此之间漠不关心,遇到困难不相互援助,而只能求助于政府,从而进一步坐实了中央集权:

一旦资产阶级、贵族和农民之间完全隔离,而在三个阶级内部也存在类似的分化,每个阶层都分裂为几个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小群体,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是法兰西看起来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它的各个部分均已分崩离析。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碍中央政府,但在它衰落的时候也同样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力挽狂澜。

换言之,中央集权看起来很强大、超稳定,实际上早已离心离德、岌岌可危。这样的民族生活在垂直化管制之下,在水平面上则是处于中空游离状态;人民之间的联系已被完全割断,每个人都只能依赖政府对自己的管制和保护。一旦政府垮了,这样的社会是不能自立的,因为长期的集权专制彻底摧毁了社会的自治能力,因而只能在经过短期混乱之后回归专制,如此循环往复……这正是法国革命的遭遇——革命推翻了一个温和的专制者(路易十六),不久却又请来了一个强大的专制者(拿破仑),看似阴差阳错,实际上只是中央集权制为法兰西民族预先确定的命数:“我们有时发现,这个民族即便在行使自由的时候也体现出奴隶思维。如果说以前是面对主人桀骜不驯,现在则是无能管理自己。” 当社会各阶层不能联手合作,共同参与政府事务,尤其是不同阶层的精英领袖之间不能达成基本共识,那么这个国家就不可能自治,而只能让一个外来的主子进来干预,并永远依附于这个高高在上的“他者”的管制。

五、政教分离有利于社会稳定

如果说中央集权只能做到“民免而无耻”,不能给社会带来真正的凝聚力,那么基督教信仰原本可以填补这个空缺。托克维尔早在《美国的民主》中就系统论证了宗教信仰的社会重要性,并断言“专制或许不需要信仰,但自由不行”。《旧制度与大革命》再次强调:“文明社群——尤其是享受自由的文明社群——不能没有宗教。事实上,美国人把宗教视为国家稳定和个人安全的最可靠保障。” 这是为什么即便在面临激进改革的国家,对待宗教的态度也十分慎重:“在早先绝大多数的政治革命中,我们发现政治体制的颠覆者尊重业已确立的宗教信仰;而在宗教革命中,我们发现国教的攻击者并没有在其纲领中提出全盘改组政府或现行宪法框架的主张。” 换言之,法国革命之前至多只有有限革命,或是政治革命,或是宗教革命,制度改革和信仰改造须分两步走。如果左右开弓、同时出击、全盘革命,既革新了旧制度,又摧毁了旧信仰,那么新的制度大厦将无以立足于长期原子化的一盘散沙之上。其实,即便是专制统治也离不开信仰,尤其在专制崩溃的一刹那间,人民失去了对权力的寄托,只有信仰才能带来心灵的安顿。

然而,法国革命恰恰选择了全面攻击:“宗教组织和政府系统被一并扔进熔炉,结果是人们思维的彻底混乱;他们既不知道该信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 但这并不是一时的策略错误,而是长期的集权专制使然。事实上,在集权专制登峰造极的国家,不可能存在真正意义的宗教信仰;权力无边无际、不受任何控制的独裁者会剥夺人民的一切自由,包括信仰的自由。这样的国家即便存在宗教,也必然经过独裁者的洗礼改造,乖乖接受“庇护”并为其统治服务。改造后的教会或者和世俗权力眉来眼去,或者在自己的庇护者面前唯唯诺诺,不仅丧失了承载大众信仰的独立功能,而且很容易被民众当作政府的一丘之貉,从而不得不替政府“背黑锅”:“教会和世俗政权合作,常常纵容政府的罪恶。因此,任何人攻击教会都能期待获得大众喝彩。” 果然,革命群众将僧侣当作同属于既得利益群体的“第二阶层”,并不遗余力进行攻击,却全然看不到突然发生的共和与世俗化双重革命所带来的社会后果:

在法国,基督教受到几乎狂热的暴力攻击,却从未想到以其它宗教取而代之。热烈而持久的努力让人远离父辈的信仰,但是一旦失去了信仰,却没有提供任何替代来填补内心的空白……对所有宗教信仰的绝对排斥是如此不合人的自然天性,对于心灵的安宁是如此具有杀伤力,却被大众认为是合乎常理。

对于中国来说,法国革命的前车之鉴早已成为历史现实。继1911年的共和革命之后,1919年的“五四运动”全盘清洗儒家文化,为更加剧烈的中国革命做好了思想铺垫。1949年之后,传统文化作为“封建迷信”遭到彻底清算,完全世俗的共产主义信仰取而代之。托克维尔对当代中国提出的问题是,当这套信仰也无力控制人民心灵的时候,中国社会是否还有能力承受剧烈的政治变革?换个视角设问:在高度集权体制摧毁社群自治并造成信仰真空之后,中国改革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社会心理基础与自组织能力?

六、代结论——挥之不去的革命阴影

《旧制度与大革命》还提到了触发法国革命的诸多其它原因,其中不少都是当代中国社会十分熟悉的——不尊重私有产权、补偿不公和延迟、不尊重遗嘱、司法不公、超期羁押、刑事程序有名无实……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助长了民众的不满情绪,对触发革命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所有这些原因本身又都是旧制度衍生的结果。托克维尔洞察到,大革命正是旧制度自身埋下的种子并结出的苦果。两者看似相反——大革命造了旧制度的反,实则是一对兄弟冤家——不仅旧制度成就了大革命,而且大革命延续甚至强化了旧制度。如果真的像革命者想像的那样,革一次命就脱离了旧体制的魔咒,未免太天真了;托克维尔甚至可以说,这种天真烂漫本身就是旧制度的产物,法国革命思想家的“空谈误国”和政府自我封闭式的“求真务实”恰成镜像。当然,空谈是要误国的;革命折腾一阵之后,还是要回到实干,而由此建立起来的新体制比旧体制更加集权强大——当然,故事并不会到此结束,不过以后发生的事大体上是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社会情境下的复述。如此循环往复,旧制度与大革命真的成了集权国家摆脱不掉的窠臼。你仿佛看到西西弗斯在推着石头,一次次从山谷走向山顶,但这块石头终究还是要落回原地的……

托克维尔的贡献首先在于诊断法国旧制度的特征“基因”:它不是王权,更不是“封建”——虽然曾经有过封建;它是中央集权,这才是法国有别于英国的政治基因谱系。一个国家的政治与社会发展真可以说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法国的中央集权不知是从何时如何开始的,托克维尔最后也没有把这个问题彻底交待清楚。也许它是源自一次偶然的征服,也许法兰西民族和英格兰近邻相比过于和平,没有在大小战争中练就足以抵御专制的强悍民风……这些都是不着边际的猜测。或许具体的起因没那么重要,法国的集权体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产生了。集权产生分裂,社会逐步失去了共同体的认同感,不同阶层的横向联系不断削弱;人民越来越依赖政府管制,并成为没有身份、没有差别、没有组织、没有信仰的清一色“群众”。“群众”仰仗并因此而强化集权管制,不断强化的集权体制将更多的人转化为依赖管制的“群众”……等到这个过程彻底完成的时候,法兰西的黄历已经翻到了路易十四。再等到大独裁者把权力传到孙子辈,专制之木早已成舟,即便国王好心想改也不行;不切实际的公知和政府唱对台戏,民众对改革的期望不断攀升,政府在人民心中却已威信扫地,以至改革进行了一半就触发革命。

不论如何评价法国革命,一次革命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集权国家很难走出革命的阴影。当中央集权的政治基因完全发育成熟并成为制度定式,它已经为自己的持续生存准备了充分的社会土壤;更准确地说,它已经彻底破坏了社会自足自立的基础,使之须臾离不开自己的管控。法国革命之后不仅迎来了拿破仑专制,而且也经历了王朝与共和的一连串更迭。不靠谱的不只是法国革命时期的激进公知们,还有历朝历代的民粹政客们。他们或以“公意”自重,或以“民意代表”自诩,为天下苍生执掌至高无上的“选民权力”,个个胸怀远大、目中无人、一贯正确,很难放下身段、委曲求全、相互妥协,结果自然是只开会、不出活(立法),议会成了清议、吹牛、吵架的场所。就连《法国民法典》这样的杰出立法也差点毁在这帮“空谈误国”的政客们手里,最后还是在拿破仑的高压专制下才获得通过,也难怪人家把这部法典冠以自己的名字。当一盘散沙已然成为民族习惯,就很难让它的成员脚踏实地、理性务实地处理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实际治理问题。因此,民主乱秩序,就回归专制;专制失民心,又重返民主……幸好拿破仑专制是开明专制,法国社会自此逐步走上独立于政治的法治之道;否则,这么走马灯地更换政权乃至体制,哪个民族都受不了。连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都没有将这个民族振醒,战后第四共和宪法故态复萌。直到1958年第五共和,另一位出身军人的政治强人(戴高乐)执政,在宪法上用行政权制约立法权,才让法国走上稳定的宪政民主之路。

中法两国都是中央集权国家,因而法国革命的教训的确是中国改革的前车之鉴。但是要真正做到以法史为鉴,必须直面《旧制度与大革命》所揭示的真命题,而不是对造成革命的深层制度原因采取“选择性失明”,否则便无法为中国社会面临的集权主义陷阱解套,也无法实质性地规避改革进程中的革命风险。如果中国改革如此“摸着石头过河”,注定要掉进革命的激流中。

 
—— 张千帆 /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 / May 2013
—— 留美博士 ◊ 1984–1999在美国生活15年

乔布斯在斯坦福毕业典礼演讲

今天我很荣幸来到这里,参加各位从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毕业的典礼。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从大学毕业,这是我离大学毕业最近的一刻。今天我想告诉你们我生活中的三个故事。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联结点滴。

我在里德学院学习六个月就退学了,不过仍然作为一名旁听学生继续停留了18个月,然后真正离开。那么我为什么退学呢?

这得从我出生之前讲起。我的亲生母亲当时是个年轻未婚的大学研究生,她决定让别人收养我。她强烈地觉得应该由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收养我,所以安排好我一出生就由一对律师夫妇收养。但是当我降生时,这对夫妇在最后一刻认识到,他们其实想收养一个女孩。所以我的养父母,当时在等待名单上,在半夜里接到一个电话,问他们“现在有一个意料之外的男婴,你们要收养他吗?” 他们回答:“当然。” 我的亲生母亲后来发现,我的养母从来没有大学毕业,而养父连高中也没有毕业。她拒绝在最后的收养文件上签字。直到几个月后,我的养父母保证将来让我上大学,她才软化态度。

17年后我的确上了大学。但我天真地选择了一所几乎跟斯坦福同样昂贵的大学,我的工人阶级父母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我的学费上。六个月后,我看不出念这个书的价值何在。我不知道这辈子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念大学如何能帮助我找到答案;而只是在这里花费着父母终其一生的所有积蓄。于是我决定退学,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个决定在当时相当可怕,不过回头看,那是我做出的最好的决定之一。自退学那一刻起,我就再不用去上那些我不感兴趣的必修课,而是开始旁听那些有趣得多的课程。

并不全是浪漫。我没有宿舍,因此睡在朋友宿舍的地板上,用回收可乐空罐的五分钱退费买食品;每个星期天晚上走七哩路,横跨小镇去哈尔∙克里什纳神庙吃一顿好饭。我喜欢那顿饭。因为跟随好奇心和直觉而无意中接触到的许多东西,后来都成为了无价之宝。我举一个例子:

当时里德学院有着大概是全国最好的书法指导。整个校园内,每一张海报、每个抽屉的标签,都是精美的手写字。因为已经退学而不必上常规的课程,我决定选一门书法课学习书法。我学习了衬线和无衬线字体、在不同字母组合间改变间距、以及是什么让排版精美。书法是如此美妙、古典、艺术性的精细,这一点自然科学无法企及,我觉得太迷人了。

我没有期望过所学的这些东西能在生活中实际用到。不过10年后,当我们设计第一台麦金塔电脑时,我想起了旧时所学。我们把这些都设计到麦金塔里,让它成为第一台排版精美的电脑。如果我没有在大学时去旁听那门课,麦金塔可能就没有多种字体或比例匀称的间距。又因为视窗操作系统只不过模仿了麦金塔,因此就有可能所有的个人电脑都不会有这么精美的界面。如果没有退学,我就不可能去旁听这门书法课,个人电脑可能就没有这么精美的排版。当然,还在大学时我不可能把这些点滴预先串联起来;但是10年后回顾就显得非常清楚。

我重复一遍,你不可能把点滴预先串联起来;只有回头看才能明白其中的关联。所以你不得不相信,你现在经历的点滴将来会以某种方式串联在一起。你不得不相信某种东西——你的勇气、命运、人生、缘分,无论是什么。相信点滴会一路串联起来,可以给你信心去跟随你的心灵,即使这些点滴会引致你偏离循规蹈矩的生活路径。这让我整个人生完全不同。

我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爱与失落。

我很幸运——我年轻时就找到了自己想做什么。当我20岁的时候,沃兹和我在我父母的车库里开创了苹果公司。我们工作很努力,10年后苹果公司从车库里的我们两个人,成长为一家有4,000多名员工、价值20亿美元的公司。在那之前一年,我们推出了最棒的产品——麦金塔电脑,我才刚满30岁。接下来我被解雇了。你怎么会被自己创办的公司解雇呢?情形是,当苹果公司成长时,我们聘请了一个我觉得非常有才能的人来与我一起经营公司,第一年一切进展顺利。不过我们对于未来的愿景开始出现分歧,最后分道扬镳。那时候董事会站在他那边,于是我出局。张扬地把我赶出局。我的整个成年生活的重心一下子就不见了,让人失魂落魄。

几个月里我实在不知道要做什么。我觉得我让企业界的前辈们失望了——我丢落了传递给我的接力棒。我跟戴维∙帕卡德罗伯特∙诺伊斯见了面,试图因为把局面弄得如此糟糕而道歉。我成了众所周知的失败者,我甚至想过逃离硅谷。但是渐渐地我发现——我仍然热爱我做过的一切。在苹果公司发生的转折丝毫没有改变我。我虽然被赶出局,但我仍然热爱这项事业。因此我决心从头再来。

当时没有察觉,结果证明被苹果公司解雇是我经历过的最好的事情。成功的沉重被从头再来的轻松所取代,每件事情都不确定。这让我解脱,进而跨入我这辈子最富有创意的阶段之一。

接下来的五年里,我创办了一家叫做下一个(NeXT)的公司,另一家叫做皮克斯(Pixar)的公司,与后来成为我妻子的、一个令人惊羡的女人共坠爱河。Pixar公司接着制作了世界上第一部电脑动画电影《玩具总动员》,现在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动画制作室。籍由一次非比寻常的转机,苹果买下NeXT公司,我回到了苹果公司,我们在NeXT研发的技术成为苹果当前复兴的核心。劳伦和我共同组建了一个美好的家庭。

我很确定,假如我没有被苹果公司解雇,所有这些都不会发生。这帖药很苦口,不过病人需要。有时候生活会给你迎头一击;不要失去信念。我确信,驱使我前行的唯一动力是我热爱自己所做的一切。你得找到你热爱什么。工作上是如此,寻找恋人也是如此。工作将会填满你生活中的大部分,唯一获得真正满足的途径,是去做你认为有意义的工作;而唯一能让工作有意义的途径,是你热爱所做的一切。如果你还没有找到,继续寻找;不要放弃。如同所有的与心灵相关的问题一样,找到的时候你会感觉得出来。并且像任何重要的关系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愈来愈好。所以记得,继续寻找;不要放弃。

我的第三个故事是关于死亡。

17岁的时候,我看到一段话,大概是:“如果你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某一天你肯定会迎来最后一天。” 这段话给我印象深刻,从那时候开始,在过去的33年,每天早上我都会对着镜子问自己:“如果今天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天,我还会去做计划今天做的事情吗?” 每当连续太多天答案都是“不”的时候,我知道我需要有所改变。

提醒自己很快就要死去是我所碰到的、最重要的工具,用来帮助自己在人生中作出重大决定。因为几乎每种东西——所有的外界期望、所有的自豪、所有对于困窘或失败的恐惧——在面对死亡时都消失无踪,只有真正重要的东西才会留下。提醒自己很快就要死去是我所知道的、避免患得患失的、最好的方法。你已经毫无牵挂;没有理由不跟随你的心灵。

大概一年前,我被诊断出癌症。我在早上7:30AM作了断层扫描,清晰地显示出一个肿瘤在我的胰脏。我甚至连胰脏是什么都不知道。医生们告诉我基本可以肯定那是一种不治之症,估计我活不过三至六个月。我的医生建议我回家把一切整理好,这是医生用以指代临终的术语。意思是尽量在几个月内把你未来10年想跟孩子们说的话讲完。意思是确保把每件事情安排好,以便让你的家人尽可能生活轻松。意思是道永别。

我整天忍受着那个诊断结果。那天晚上给我做了一次切片检查,从喉咙伸入一个内窥镜,穿过胃进入肠道,插根针进胰脏,从肿瘤上取下一些细胞。我接受了镇静剂,但是我妻子在场,她后来告诉我,当医生们在显微镜下观察那些细胞时,开始惊叫起来,因为那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可以手术治愈的胰腺癌。我接受了手术,感谢主,我仍然健在。

这是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我希望它是未来几十年里最接近的一次。经历这一刻以后,我现在可以不仅止把死亡作为有帮助但纯粹智慧的概念,而是可以多一些肯定地告诉你们下面这些:

没有人想死。即使想上天堂的人也想活着上天堂。但是死亡是我们共有的目的地;没有人逃得过。那正是合理安排,因为死亡很可能是生命中唯一的精彩发明,是生命变革的促进者,它推陈出新。目前你们是新生代,但是并不太久的将来,你们也会逐渐变老而退出舞台。抱歉讲得这么戏剧夸张,但是千真万确。

你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不要浪费在别人的生活里。不要被教条禁锢——那是活在别人的思考结果中。不要让别人的意见淹没掉你自己内在的心声。最重要的是,鼓起勇气去跟随你的心灵和直觉;某种意义上讲,心灵和直觉已经知道你真正想要成为什么样子;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

在我年轻时,有本精彩非凡的出版物叫做《全球目录》,它是我这代人的圣经。它是由一个名叫斯图尔特∙布兰德的家伙创办的,住在离这里不远的门洛公园,他把杂志办得富有诗情画意。那是1960年代末期,早于个人电脑和桌面出版系统,因此全靠打字机、剪刀、和宝丽来相机。有点像纸装版的谷歌,比谷歌早35年:理想主义的格调,充满着灵巧的工具和伟大的想法。

斯图尔特和他的团队出版了几期《全球目录》,当杂志寿终正寝的时候,他们出版了最后一期。那是1970年代中期,我正是你们这个年纪。最后一期的封底是一张清晨的乡间小路,那种如果你喜欢冒险登山你也会发现的乡间小路。照片下面写着:“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那是他们停刊的告别讯息。求知若渴;虚心若愚。我总是以此自勉。今天,当你们毕业展开新生活的时候,我也以此期许你们。

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非常感谢各位。

Steve Jobs
June 12, 2005


For English version, please go to / 阅读英文原版,请到
http://news.stanford.edu/news/2005/june15/jobs-061505.html
Translation is revised from / 翻译修改自
http://www.douban.com/note/60164922

归去来兮(二)

Contrast / 反差

有朋友问我:你在美国呆了这么久,你觉得美国究竟哪些方面好,哪些方面不好。看似简单的问题,我却答不上来。时而碰到来出差或旅游的中国人,他们倒能分析出优劣来。这才弄明白,呆得久了,反而忘了差别。不过仍然依稀记得,初来美国之时,还是颇多感慨的。

第一次来美国之前,碰巧去过一趟新疆,飞机经停兰州,在降落前降低高度飞行的几分钟里,透过舷窗看下去,黄土苍茫,寸草不生。第一次坐旅游大巴去大峡谷,对比积累的印象,心里在感叹,这美国的沙漠一路都是耐旱植物,还有动物飞鸟,根本就不是名副其实的戈壁沙漠。经过改良的自然环境,让这里整个国家就是一座大花园。

第一次看到拉斯维加斯的夜景时,还是颇为震撼。不仅在于城市的繁华,更感叹这繁华的城市居然硬生生从沙漠中间拔地而起。当时还在想,就算别的比不上,如果要比沙漠的面积大,美国可是远远赶不上中国,什么时候中国是否也能够将沙漠改造成宜居之地。

回到中国来,第一个不同是嘈杂。这也难怪,人口太多,你难得找到一方静/净土。不过听在日本生活过的朋友讲,虽然日本的人口密度比中国更大,却比中国更安静清洁许多。因为乡村太不宜居,让中国人都拥堵在城市;而国外的人们却喜欢散居郊外,享受田园静谧。

第二个不同是吸烟的现象。国外受过良好教育的群体(医生、律师、会计师、IT从业人员、企业主、公司职员、等等)罕见有人吸烟,几乎可以讲,吸烟者就是素质低的个体。回到中国时碰巧几个军医大学的老同学相聚,发现少有人不吸烟,其中不乏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受教育程度低的人群嗜好吸烟尚可理解,从医几十年的同学中吸烟比例如此高,让人意外。

中国人吸烟的比例高过国外,再加上人口众多,所以烟民数量庞大。更恼人的是很多人在室内公共场合吸烟,再加上插队现象和大声喧哗等其它恶习,让我心中生出一分困惑:古语讲仓廪实知礼仪,中国经济高速发展这么多年,为何国民的思想状态在很多方面比较我十余年前出国之时,似乎并无进步。也许物质决定意识有一个比较长的滞后期。

意识形态的滞后还体现在电视、报刊、网络等各种媒体方面,与十余年前相比较,似乎毫无改观。政府官员的行踪报道和会议发言仍然占据重要位置,各级政府部门网站和大企业网站都能看到“党的建设”之类 Manipulation(意识形态的人为控制)内容,不少非国有企业也不能洁身自好。美国也能看到报道总统或州长的文章,不过数量程度的不同已经引致了质的变化。

娱乐方式也一如从前,酒足饭饱之后便是麻将。我对打麻将已经兴趣索然,记得问过旁边的同学,为何不上网打发时间。他叹息答复,网络上不是阿谀奉承,就是攻击谩骂。这让我回忆起有一次在美国看到的网上留言,当时正在建设网站,很多时候上网搜索问题。系统在留言的后面都加上了时间,有个问题是两年前提出(A方),直到两年后才有人回答(B方);之后C方留言略带嘲讽地说这个回答可能太晚,几天后D方留言指出互相帮助是论坛的生命力,这个回答可能对A方太晚,对于其他人可能正好及时;两、三天后C方又留言,对自己先前的留言表示道歉。当时就让我感叹,即使在网络这个虚拟的世界里,美国人也要讲究礼仪道德。

回国之前我就提醒自己不要抱怨,可能是与朋友讨论这些事情时多了一些比较的成分,无意识间让别人听来有抱怨在其中,朋友们都安慰我这是中国特色、初级阶段。生活要求我们随遇而安,同时支撑我们今天随遇而安的,是明天会更好的希望。

静下来我问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无意识的抱怨?难道思想准备得还不够充分?” 一时之间还找不到答案。一个朋友(在日本生活十多年,七、八年前定居上海)的安慰让我蓦然打开心结:“有点儿不习惯,是吧?很正常,因为你从未来倒退回现在。” 有意思,也真难怪,试想你从现在倒退回过去……,那是我记忆中的童年。
 
April 2014
Los Angeles
 

避免中等收入陷阱-OECD

避免中等收入陷阱 / Avoiding the Middle-income Trap

2013年9月5日,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发表了一份关于中国的报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 – 避免中等收入陷阱:实现可持续和包容性增长的政策》。该报告对 OECD 的政策建议做了多方面的更新,这些方面对于中国的长期经济表现和社会发展至关重要;它们包括:粮食安全、社会安全网络、医疗改革、绿色增长、气候变化和城市化。

避免中等收入陷阱
(阅读全文)

Avoiding the Middle-income Trap
(Click for Full Text)

On September 5, 2013, Organis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 (OECD) issued a report: China – Avoiding the middle-income trap: Policies for sustained and inclusive growth. This report presents an update of OECD policy advice in areas that are critical to China’s long-term economic performance and social development. They include food security, social safety nets, health reform, green growth, climate change and urbanisation.

http://www.oecdchina.org/topics/coopchina/2013/20130905.html
http://www.oecd.org/china

奥巴马就职演讲(第二任期)

谢谢大家、拜登副总统、首席大法官先生、国会议员们、尊敬的各位嘉宾、亲爱的同胞们:

每一次我们集会庆祝总统就职,都是在见证美国宪法的持久力量。我们肯定美国民主的承诺。我们始终记得,将这个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我们的肤色,不是订立的条款,不是族名的来源。让我们与众不同——让我们成为美国人的——是我们对于一种理念的恪守,这一理念在两个多世纪前的一篇宣言中被清晰阐述:

“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今天,我们继续着这一未竟的征程,来架起这些理念与我们时代现实之间的桥梁。因为历史告诉我们,虽然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但它们从来不会自动生效;虽然自由是上帝赋予的礼物,但必须依靠世间的人们去守卫。爱国先驱们在1776年的战斗,不是用少数人的特权或暴戾的制度去代替国王的苛政。先驱们留给我们一个共和国,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他们委托每一代美国人捍卫我们的建国信条。

在过去的200多年里,我们做到了。

血腥鞭绳和血光刀剑中,我们得以明白,建立在自由与平等原则之上的联邦,不能维持在半奴隶、半自由的状态。我们赢得了新生,誓言共同前进。

我们共同认识到,现代经济需要铁路和高速公路来加速旅行和商业交流,需要学校和大学来培训我们的工人。
我们共同发现,自由市场经济的繁荣必须依靠法制来促进竞争,并保障竞争的公平性。
我们共同下决心,这个伟大的国家必须关注弱势群体,保护人民不受生命中最恶劣的危害和不幸侵扰。

一路走来,我们从未放弃对集权的质疑,也没有屈从于所有社会弊病都可以只靠政府来解决这种幻想。我们对首创精神和进取胆识的褒扬,对努力工作和个人责任的坚持,都是美国精神的基本要义。

我们也理解,时代在变化,我们同样需要变革;对建国精神的忠诚,需要我们肩负起新的责任,迎接新的挑战;保护我们的个人自由,最终需要所有人的共同努力。美国人民不可能独力迎接当今世界的挑战,正如美国士兵们不可能依靠步枪和民兵组织与法西斯主义或共产主义作战。一个人无法培训所有的数学和其他学科老师,我们需要很多老师为了未来去教育孩子们;一个人也无法建设道路、铺设网络、建立实验室,这些工作能在国内创造新的就业岗位和商业机会。现在,与以往任何时候相比,我们更需要团结合作,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团结起来。

这一代美国人经历了危机的考验,危机坚定了我们的决心,证明了我们的百折不挠。长达十年的战争正在结束;经济的复苏已经开始。美国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因为我们拥有当今没有国界的世界所需要的全部品质:年轻与活力,多样性与开放性,无穷的冒险精神以及创造的天赋才能。亲爱的同胞们,我们正是为此刻而生,我们一定会把握住现在——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我们,美国人民,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只有不断萎缩的少数人极度富裕,而不断增长的多数人却度日维艰,我们国家就无法成功。我们相信,美国的繁荣必须建立在不断上升的中产阶级的宽阔肩膀上。我们知道,美国的兴旺理当体现在每个人都能找到工作的自立与自豪,诚实劳动的薪水足够让家庭摆脱艰辛的困扰。我们忠诚于我们的信念,保证让一个生于最贫穷环境中的小女孩都知道,她拥有与其他人同样的成功机会,因为她是美国人;她是自由、平等的个体,她的自由和平等不仅由上帝来见证,更由我们亲手铸造。

我们明白,已然陈旧的程序不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我们必须应用新理念和新技术重塑我们的政府,改进我们的税法,改革我们的学校,让我们的公民拥有所需要的技能,更加努力地工作,学习更多的知识,实现更高的目标。虽然方式在变化,我们的目的永恒:这个国家对每个美国人的努力和坚定给予回报。这正是这一刻所需要的;这将为我们的信条赋予真正的意义。

我们,美国人民,仍然相信,每个公民都应当获得基本的安全和尊严。我们必须做出艰难抉择,降低保健成本,缩减赤字规模。但我们并不认为必须在照顾好曾经建设国家的这一代和投资于即将建设国家的下一代之间做出取舍。因为我们记得过去的教训,老年人的夕阳时光在贫困中度过,家有残障儿童的父母无处求助。

我们相信,在这个国家,自由不只是那些幸运儿的专属,幸福也不是只属于少数人。我们知道,不管我们怎样负责任地生活,我们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面临失业、突发疾病、或家园被可怕的风暴摧毁。我们通过医疗保险、医疗补助计划、社会保障项目来抵御这些风险,这些项目不会让我们的创造力衰竭,而是将会让我们稳固。这些项目不会让我们国家充满不劳而获者;而是让我们敢于承担风险,让国家强大。

我们,美国人民,仍然相信,作为美国人的义务不只是对于我们自己,还包括子孙后代。我们将应对气候变化的威胁,因为不采取措施就是对我们的孩子和后代的背叛。一些人可能仍在否定科学界压倒性的判断,但没有人能躲过狂暴火灾、严重旱灾、更强力风暴带来的灾难性打击。

通向可再生能源的道路是漫长的,有时是困难的。但美国不能抵制这种转变的趋势,而是必须引领这种趋势。我们不能在将会创造新工作和新产业的技术上输给其他国家,我们必须声明这一承诺。那样才能让我们维持经济活力和国家财富——我们的森林和航道、我们的农田和雪峰。那样才能让我们保护好这颗星球,上帝把它托付给我们来照顾。那样才能为建国之父们曾经宣告的信条赋予意义。

我们,美国人民,仍然相信,持久的安全与和平不需要持续的战争。我们勇敢的男女士兵经受了战火的考验,他们的技能和勇气无可匹敌。我们的公民非常清楚为自由付出的代价,我们依然铭记着那些阵亡者。他们的牺牲将让我们永远对那些试图伤害我们的势力保持警惕。但我们也是那些赢得和平而不只是战争的人们的后代,他们将不共戴天的仇敌转变成最忠诚可靠的朋友——我们也必须把这些经验带到这个时代。

我们将通过强大的军队和法制保护我们的人民,捍卫我们的价值观。我们将展现努力与其他国家和平解决分歧的勇气——这不是因为我们对面临的危险持幼稚的态度,而是因为契约能够更持久地化解疑虑和恐惧。

美国将在全球每个角落保持强大的联盟。我们将更新这些机构,以扩展我们应对海外危机的能力,因为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我们在世界和平方面拥有最大的利益。我们将支持从亚洲到非洲、从美洲到中东的民主政体,因为我们的利益和良心驱使我们代表那些渴望自由的人们采取行动。我们必须成为贫困者、病患者、被边缘化人士、异见受害者的希望来源——不仅仅是出于慈善,也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和平需要我们不断推进共同信念中阐述的原则:宽容和机遇,尊严和正义。

我们,美国人民,今天宣明,这条最显而易见的真理——所有人都生而平等——仍然是引领我们的恒星;如同它引领我们的先辈穿越塞尼卡瀑布城塞尔玛、以及石墙;如同它引领所有的男性和女性,被赞颂的和未被赞颂的,在这个大广场上一路留下足迹的人们,去听一位牧师说,我们不可能独自前进;去听金 (King) 说,我们个人的自由与地球上每个灵魂的自由密不可分。

继续先辈开创的事业是我们这代人的任务。我们的征途不会终结,直到我们的妻子、母亲和女儿的付出能够与她们的努力相称。我们的征途不会终结,直到同性恋的兄弟姐妹在法律之下得到与其他人同样的待遇——如果我们真正是生而平等的,那么我们对彼此的爱也应该是平等的。我们的征途不会终结,直到没有公民需要等待数小时去行使投票权。我们的征途不会终结,直到我们找到更好的方法迎接努力、满怀憧憬的移民,他们依旧视美国为一片充满机会的土地——直到聪颖年轻的学生和工程师加入我们的劳工队伍,而不是被驱逐出美国。我们的征途不会终结,直到我们所有的儿童,从底特律的街道到阿巴拉契亚的山岭,再到纽镇安静的小巷,都得到关爱和珍视,永远免受伤害。

这是我们这代人的任务——让关于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这些描述、权利和价值切实体现在每个美国人的身上。忠于我们的立国文本并不是要求我们的生活全部雷同;也不是意味我们以完全一致的方式定义自由,或因循同样的道路追求幸福。进步不会终止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纠结的、关于政府角色的争论,但是要求我们现在就采取行动。

当下是由我们作决定,我们不能拖延。我们不能将绝对主义当作原则,或者以假象代替政纲,或将中伤视作理性的辩论。我们必须行动,必须意识到我们的工作将不会完美。我们必须行动,必须意识到今天的胜利将不会完全,还将有赖于未来4年、40年、400年致力于这项事业的人们,去推进当年在简朴的费城大厅传承给我们的永恒精神。

亲爱的同胞们,我今天在你们面前宣读的誓词,如同在国会山服务的其他人宣读过的一样,是对上帝和国家的誓词,不是对党派或集团。我们必须在任期内忠实地履行这些承诺。我今天宣读的誓词与每次士兵报名参战或者移民实现梦想时所宣读的誓词没有差别。我的誓词与我们所有的人向我们头顶飘扬的、让我们心怀自豪的国旗所表达的誓词没有差别。

这些是公民的心声,代表着我们最伟大的希望。你和我,作为公民,都有权利为这个国家设定前进的道路。你和我,作为公民,都有义务塑造我们时代的辩题——不仅通过我们的选票,而且通过为保卫最悠久的价值观和持久的理想而发出的声音。

现在让我们互相拥抱,怀着庄严的职责和无比的快乐,这是我们永久的、与生俱来的权利。籍由共同的努力和共同的目标,凭借热情和奉献,让我们回答历史的召唤,将宝贵的自由之光带入本不确定的未来。

感谢你们。愿上帝保佑你们,祈愿他永远保佑美利坚合众国。

Barack Obama
January 21, 2013


For English version, please go to / 阅读英文原版,请到
http://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3/01/21/inaugural-address-president-barack-obama
Translation is revised from / 翻译修改自
http://news.163.com/13/0122/04/8LQ2N2OA00014JB6.html

归去来兮(一)

宽容、平和、妥协

平静的美国生活让我戒掉了赌博的嗜好,转而养成了上网的习惯。回到中国来,上网的感觉自然没有在美国那般惬意,不单是网速慢很多,有的网站也被屏蔽掉。本不是什么妖言惑众、危言耸听的末世警言,却偏偏弄得紧张兮兮。虽然有一些破口大骂的粗鄙文章,但那不过是骂街的泼妇,其实并不得人心。

令人欣慰的是也看到一些未曾浏览过的国内网站和博客,办的挺不错,让人耳目一新。其中一些剖析中国历史的文章,借古喻今,意在“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 有自豪于中国悠久历史的成分,也有言辞犀利的见地:让国人引以为豪的贞观之治、康乾盛世,不过是漫漫封建长夜里转瞬即逝的一缕亮光。

静下心来,更深一步地分析中国历史,真有点让人不寒而栗。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无非是一个王朝代替另一个王朝的恶性循环的历史。如何跳出这恶性循环的窠臼,也许需要眼光向外,作一些横向分析,难怪先哲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浴血奋战、衣衫褴褛的北美军队赢得独立战争后,并没有把英国殖民者千刀万剐,而只是在接受制服整齐的英军投降时,用一曲乐章「The World Turned Upside Down / 乾坤已扭转」来表达胜利的喜悦。经过惨烈的南北战争后,得胜的北方也没有对投降者反攻倒算,而是一纸大赦令,让士兵和将军都解甲归田。对于战争的反思,美国人唯一的祈愿是不要让国家再陷入战争。

相信你看到了美国人的宽容(中国也有同样的古训,叫做“以德报怨”)。宽容不是让邪恶逃避惩罚的藉口,但的确是跳出恶性循环的良方。信奉以牙还牙的中国人倾向于用一种极端对付另一种极端,殊不知形式虽然不同,极端的本质都一样。

宽容才能平和,平和才能协商。如果你喜欢看描述美国家庭的电视剧,你会发现即使是对于少不更事的小孩子,美国家长也习惯于讲“Let’s talk.(让我们谈一谈。)” 宽容平和的心态是协商的基础,妥协的态度则是以最小代价解决分歧的法宝。可能是因为妥协这个词带有贬义的色彩,拟或是人们误把妥协理解为怯弱,一向推崇中庸之道的中国人却没有学会妥协,于是乎结局总是冤冤相报、两败俱伤。

妥协是相互双向的行为,但主动权在于强势一方。对于弱势群体的关注和妥协才能维持社会的平衡,保护各方利益,也包括既得利益者。因为从来社会动荡都是从底层开始的,而一旦动荡开来,全体社会成员都要受连累。并且受教育程度相对偏低的社会底层更容易被仇恨支配,更难于学会宽容平和。

美国人的宽容平和为什么在中国就扎不下根?基督思想是重要因素。背负原罪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们,现世的一生就是为了赎罪。一个勤于忏悔(在中国叫做“反躬自省”)的人更趋于理性宽容。美国有不少专职的神职人员,但绝大多数美国人也跟你我一样,不可能从早到晚手捧《圣经》。基督教义的浸润是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态度,进而改变言行举止。再加上仓廪实而后知礼仪,所以当你跨出国门,你会发现在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会有这么多谦谦君子。

宗教从思想层面上约束人,法制在现实生活中管束人;两者相辅相成,共同对抗人性中恶的成分。作为思想动物的人类,注定需要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兼而有之。非常遗憾的是,作为社会润滑剂的基督精神,在中国却偏偏没有。

叹息之余,又一次体会到自己的软弱渺小,又多一分理解为什么美国人喜欢在仪式结束时说上一句“God bless America.(上帝保佑美国。)” 我也抬起头,仰望天空,希望寻找救世主的踪影。保佑了美国这么多年的上帝应该也会保佑中国,因为人们都在颂扬他信实公义。
 
February 2014
Shanghai
 

比尔∙盖茨在哈佛毕业典礼演讲

尊敬的博克校长、鲁登斯坦前校长、即将上任的福斯特校长、哈佛集团的各位成员、监察团的各位理事、各位老师、各位家长、特别是各位同学:

我等了30多年,终于可以说了:“父亲,我一直跟你讲,我会回来,拿到我的学位。”
我要感谢哈佛大学在这个时候给我这份荣誉。明年我就要换工作了… 我终于可以在简历上写明我有一个大学学位,这真让人高兴。

我为今天在座的各位同学感到高兴,你们直接就拿到了学位。哈佛的校报称我是“哈佛历史上最成功的辍学生”。我想这大概让我有资格代表这特别的一类学生发言… 在所有的失败者里,我做得最好。

不过我还要提醒大家,我让史蒂夫∙鲍尔默也从商学院退学了。我做了个坏榜样,这就是为什么我被邀请来在你们的毕业典礼上演讲。如果我在你们的入学仪式上演讲,那么今天来参加这场毕业典礼的人也许会少得多。

哈佛生活对于我是一段非凡的经历。校园生活令人着迷,我时常去旁听我没有选修的课。宿舍生活棒极了,我在拉德克利夫柯里尔公寓过着快乐的日子。总是有很多人在我的寝室里一直呆到深夜,讨论着各种事情,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我不用担心第二天要早起。这让我变成了校园里那些不安分守己的学生的头目。我们粘在一起,坚持着我们的反叛。

拉德克利夫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那里的女生比男生多,并且大多数男生都是理工科类型。这给我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如果你明白我在讲什么。但是在那里我体验到了悲伤的一课,机会大并不能保障成功。

我在哈佛最难忘的记忆发生在1975年1月,我从柯里尔公寓给位于阿尔伯克基的一家公司打了电话,那家公司正在着手制造世界上第一台个人电脑。我说我可以卖给他们软件。我担心他们可能会发觉,我只是一个住在宿舍里的学生,会挂断电话。还好,他们只是说:“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一个月后再来找我们吧。” 这是个好消息,因为我们还根本没有写出软件来。从那一刻开始,我夜以继日地在这个小小的课外项目上工作,这个课外项目标记了我的大学生活的结束,以及不平凡的微软旅程的开始。

我对于哈佛的记忆,首先是四周充满了活力与智慧。有令人振奋的,有咄咄逼人的,也有令人泄气的,但永远充满了挑战。那是让人惊叹的荣幸——虽然我离开得比较早,我在哈佛的时光、在这里结识的朋友、发展起来的一些想法,永远地改变了我。

不过严肃地回忆起来,我确实有一大遗憾。
我离开哈佛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不平等——人们在健康、财富、机遇上的不平等大得可怕,这种不平等让许多人濒临绝望。

我在哈佛学到了很多经济学和政治学的新思想,也接触到许多科学技术上的新进展。但是人类最大的进步并不是来自于这些发现,而是如何应用这些发现来减少不平等——不论是借助民主制度、健全的公共教育、高质量的医疗保健、或是广泛的经济机会——减少不平等是人类最大的成就。

我离开校园的时候,只是朦胧地知道,在这个国家,有许多年轻人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我一点也不知道,在很多发展中国家,有无数的人们生活在无法描述的贫穷和疾病当中。
我花了几十年才明白这些事情。

各位同学在与我不同的时代来到哈佛。比起以前的学生,你们更了解世界的不平等。在你们的哈佛求学过程中,我希望你们已经思考过——在这个新技术加速发展的时代——我们究竟该如何应对这种不平等,并寻求解决之道。

为了讨论的方便,请想象一下,假如你每星期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每个月有几美元可供捐献——你希望这些时间和金钱可以用到对拯救生命和改善人类生活有最大作用的地方。你会选择什么地方?
对于梅林达和我,这也是同样的挑战:我们如何能将我们拥有的资源,为最多数的人,带来最大的帮助?

在讨论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梅林达和我读到了一篇文章,说的是在贫穷国家,每年有数百万的儿童死于那些在美国早已不是问题的疾病——麻疹、疟疾、肺炎、乙型肝炎、黄热病。还有一种疾病我从未听说过,轮状病毒,每年夺走50万儿童的生命——在美国一例死亡病例也没有。

我们被震惊了。我们以为,如果数百万儿童正在死亡线上挣扎,而他们是可以被挽救的,那么世界的头等大事理应是开发和运送药物去拯救他们。但是事实并非如此;那些价格还不到一美元的救命的药物,并没有送到他们手中。

如果你相信每个生命是平等的,那么当你获悉某些生命被视为值得挽救,而另一些生命被放弃了,你会感到恶心难受。我们对自己说:“这不应该是真实现状。如果这事实存在,那么它值得我们首先为之付出。”

于是我们用任何人都可以采用的方式开始工作。我们问:“这个世界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孩子死去?”
答案很简单,很令人难堪。市场没有回馈拯救这些儿童的努力,政府没有提供补助。于是这些儿童死去,因为他们的父母在市场上没有力量,在制度上发不出声音。
但是你和我可以。

我们可以让市场力量更好地为穷人服务,如果我们能够设计出一种更有创新性的资本主义制度——如果我们能够延伸市场力量,让更多人获取利润,或者至少可以维持生活,同时服务于那些正遭受极端不平等的人们。我们还可以向全世界的政府施加压力,要求他们将纳税人的钱,花到更符合纳税人价值观的地方。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办法,既可以满足穷人的需要,又可以为企业带来利润,为政治家带来选票,那么我们就找到了一条可以减少世界不平等的、可持续的道路。这项任务是开放式的,它永无止境。而任何迎接这项挑战的、有意识的努力,都将会改变这个世界。

我很乐观,我们能够做到,不过我也与声称没有希望的怀疑者谈论过。他们说:“不平等自太初就跟随我们,并将跟随我们到最后——因为人们根本就…不…在乎。” 我完全不同意这种观点。我相信,问题不是我们不在乎,而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

此刻所有在这里的人,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候,都目睹过令人心碎的人间悲剧,但我们没有援手——并非我们无动于衷,而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如果我们知道如何提供帮助,我们早就行动了。改变这种状况的障碍,不是人性的冷漠,而是问题实在太复杂。

为了将关爱转变为行动,我们需要发现问题,找到答案,评估结果。但是问题的复杂性阻碍了所有的三个步骤。

即使有了互联网和24小时的新闻播报,让人们真正发现问题仍然十分困难。当有飞机坠毁时,官员们会立即召开新闻发布会。他们会承诺进行调查,找到原因,防止将来再发生类似事故。

如果那些官员是彻头彻尾的坦诚,他们就会说:“在今天这一天里,全世界所有可以避免的死亡当中,只有0.5%的死者来自于这场空难。我们决心尽一切努力,克服导致这0.5%的人死亡的弊病。” 更重要的问题不是这场空难,而是几百万可以避免的死亡事件。

我们没法了解这些死亡事件。媒体总是报告新闻——几百万人将要死去并非新闻。因此这些事件停留在后台,很容易被忽视。即使我们真切地看到了这种状况或者读到了相关报道,我们也很难持续关注这些事件。看着他人受苦本身就令人心痛,何况问题如此复杂,我们完全无能为力。于是我们将目光移开。

就算我们真正发现了问题所在,也不过是迈出了第一步,接着还有第二步:从复杂的状况中找到解决办法。

如果要让关爱落到实处,我们就必须找到解决办法。如果我们有一个清晰可行的方案,那么当任何组织和个人询问“如何能提供帮助”的时候,我们就能催生行动——并且能确保来自全世界的关爱一点也不会浪费。但是问题的复杂性让有爱心的人们难以行动——也就让他们的爱心难以产生效果。

从复杂的状况中找到解决办法,可以分为四个可预见的步骤:确定目标,找到最高效的方法,探索适用于这个方法的理想技术,同时最明智地利用现有的技术——不管它是如药物般复杂,还是像蚊帐那样简单。

艾滋病就是一个例子。总的目标毫无疑问是消灭这种疾病;最高效的方法是预防;理想的技术是发明一种疫苗,只要注射一次,就可以终生免疫。于是政府、制药公司、基金会都资助疫苗研究。但是研究工作可能需要十年以上,所以在当下,我们必须应用现有的方法——目前最好的预防方法就是让人们避免那些危险的行为。

追求这个目标重又启动了四步循环,这就是工作模式。关键是永远不要停止思考和行动——不要像20世纪对付疟疾和肺结核那样——因为太过复杂而放弃。

最后一步——发现问题和找到方法以后——是衡量工作成果,并将你的成功或失败与人分享,以便他人从你的努力中有所收获。

当然,你必须有一些统计数字。你必须能够展示有项目正在为几百万儿童接种疫苗。你必须能够展示因为这些疾病而夭折的儿童人数正在下降。这很关键,不仅为了提高项目效果,也有助于从企业和政府吸引更多投资。
如果你希望激励他人参与,仅仅有数字还不够;你必须传达这些工作的人文影响——这样人们才能感觉到拯救一条生命对关联的家庭意味着什么。

我记得几年前去达沃斯参加一次关于全球健康问题的会议,讨论如何拯救几百万人的生命。几百万!想一想拯救一个人的生命带来的激动——再乘以几百万。…然而这是我参加过的最令人厌烦的会议——直到现在,厌烦得我无法忍受。

那次经历之所以让我难忘,是因为之前我们刚刚发布了一个软件的第13版本,我们让观众激动得跳了起来,喊出了声。我喜欢让人们因为软件而激动——为什么我们不能因为拯救生命而带给人们更多激动呢?除非你能够让人们看到或者感受到影响,否则你无法让人们激动。如何做到这一点——那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我仍然很乐观。是的,不平等一直都伴随着我们,但是那些能够化繁为简的新工具并不是一直都伴随着我们。这些工具是新近出现的——这可以帮助我们把关爱发挥到极致——这就是为什么未来会与过去不同。

这个时代不断涌现的创新——生物技术、计算机、互联网——为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去终结极端贫穷,终结可预防的疾病导致的死亡。

60年前,乔治∙马歇尔来参加这所学校的毕业典礼,宣布了援助战后欧洲国家的计划。他说:“我觉得一个难点是这个问题太复杂,报纸和电台向公众提供的大量事件让大街上的普通人很难清晰地判断形势;事实上已经根本不可能真正把握形势。”

马歇尔发表演说之后30年,我那一届学生毕业,当然我不在其中。新技术开始萌芽,让世界变得更小、更开放、更清晰、不再疏远。
低成本的个人电脑的出现催生了一个强大的互联网,变革了学习和交流的机会。
网络的神奇之处不仅在于它缩短了距离,使得天涯若比邻;它还让才华横溢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为解决同一个问题而共同努力——这就将创新的速度推进到令人震惊的程度。

与此同时,世界上有条件上网的人,只是全部人口的六分之一。这意味着还有许多具有创造性的人们没有加入到我们的讨论中来——那些有着实际操作经验和相关经历的聪明人,却没有网络让他们将天赋或者创意与全世界分享。

我们需要让尽可能多的人有条件上网,因为这些新技术正在引发一场人类如何互相帮助的革命。新技术正在创造一种可能,不仅是政府,还包括大学、公司、小机构、甚至个人,能够发现问题、找到解决方法、衡量工作成果,从而攻克乔治∙马歇尔60年前提到的饥饿、贫穷、和绝望。

哈佛这个大家庭的成员——现在这个院子里的人——是全世界最睿智的群体之一。
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毫无疑问,哈佛的老师、校友、学生、和捐助者,已经运用他们的能力改善了这里和世界各地的人们的生活。我们还能够多做一些么?哈佛能不能奉献其智慧改善更多人的生活,包括那些从来没有听说过哈佛名字的人?

请允许我请求各位院长和教授——哈佛的智力领袖们:当你们雇用新教员、授予终身职务、评审课程、决定学位要求的时候,请问你们自己:
我们最优秀的人才是否应该致力于解决我们最大的问题?
哈佛是否应该鼓励教职员正视世界上最严重的不平等?哈佛学生是否应该了解全球贫困的严重程度… 世界性的饥荒… 清洁水资源的匮乏… 失学的小女孩… 死于可治愈疾病的儿童?
世界上最有特权的人们是否应该了解最没有特权的人们的生活?
这些不是修辞学的问题——你要用你的准则来回答。

我的母亲,在我被哈佛大学录取的那一天,心中充满骄傲——从没有停止督促我为他人做更多的事情。在我结婚的前几天,她主持了一个迎接新娘的仪式,在仪式上,她高声朗读了一封她写给梅林达的、关于婚姻的信。那时候我的母亲已经因为癌症病入膏肓,但她认为这是又一次传播她的信念的机会,在那封信的结尾,她写道:“你得到拥有的越多,人们对你的期望也就越大。”

想一想吧,在这个院子里的我们得到拥有了什么——天赋、特权、机会——全世界的人们都有权利对我们寄予几乎无限大的期望。

同这个时代的期望一样,我想要勉励各位今天毕业的同学,正视这个问题——一个复杂的问题,一种深刻的不平等,进而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把这个问题作为你职业的核心,那将会非比寻常。不过你不必一定要以之为职业。每周花几个小时,你就可以通过日趋发达的互联网得到信息,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发现问题的障碍,并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要让复杂性阻止你,成为行动主义者;正视这些巨大的不平等,它将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之一。

在座的各位毕业的同学,你们生长在一个神奇的时代。当你们离开哈佛的时候,你们拥有我们那一届学生所没有的技术。你们已经了解世界的不平等,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些。有了这份了解之后,如果你再无视那些只需你举手之劳就可以改变其命运的人们,你将会受到良心的折磨。你们比我们得到拥有的更多;你们必须尽早开始,尽可能长期地坚持下去。

知道了所有的这一切,你们怎么可以不采取行动呢?

我希望30年后你们还会再回到哈佛,反省自己凭借天赋和活力都做了些什么。我希望你们不是仅只用专业成就来评价自己,而是包括为改变这个世界深刻的不平等所作出的努力… 如何善待那些远隔千山万水、与你毫不相干的人们,他们与你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同为人类。

祝大家好运。

Bill Gates
June 7, 2007


For English version, please go to / 阅读英文原版,请到
http://news.harvard.edu/gazette/story/2007/06/remarks-of-bill-gates-harvard-commencement-2007
Translation is revised from / 翻译修改自
http://www.ruanyifeng.com/blog/2007/08/remarks_of_bill_gates_in_harvard_commencement_2007.html

从美国看中国(四):福音

Gospel:变化的魅力

我这个IT门外汉可以学会用4种不同的软件程序编写网站,多亏了网络论坛上不计其数的热心参与者。当你把问题放到论坛上以后,很多时候会有来自天涯海角的热心人给你解答或提示(我用的英文版,所以解答者主要来自北美和欧洲)。感恩于众多不曾也不会谋面的热心人,我也学习榜样,把有时候自己苦思冥想发掘的答案写出来,与别人分享。

建议你尝试写博客(可以放到我们的博客网页上)。当你写作的时候,首先得整理思想,然后再整理文字。在渐次的整理过程中,有时候你会收获到新的感悟。中国近代文豪鲁迅先生就说他时常解剖自己,《圣经》也劝诫我们要勤于反省、忏悔。(这里也能看出,东西方文化其实是相通的,因为人的本性相同。)

到达美国的前几年,生活不易,学业压力大,打工辛苦。有时候与仅有的一位中学同学(很多时候得到这位同学的支持和鼓励,衷心感谢!)见面时,信誓旦旦地说过两年就回中国,因为美国实在不好。同学说“过两年你的想法会改变”,我强调“我不会变,我也不是善变之人”。

潜移默化的功力在于润物细无声。不得不承认,随着时光流逝,我越来越喜欢美国了,心中的浮躁也在一丝一缕地褪去。都说记忆是经过筛选的,记住了大峡谷的雄奇壮丽、夏威夷温暖的阳光和沙滩;记得更深刻的,是起早贪黑、熬更守夜的劳作,以及垂头丧气还得独自疗伤。

其实变化不是一件让人羞耻的事,不但世人在变化,全能的上帝也经历了洗心革面的变化。《旧约》的上帝是暴戾残酷的。世人偏行己意,尔虞我诈,罪孽深重。上帝颇为震怒,因为他早就警示罪的工价乃是死。于是他发动世纪洪水,淹没大地,只留下义人诺亚一家,借助诺亚方舟,得以躲过劫难,延续人类文明。洪水持续了150天,终于退去,世间荒芜凋敝。上帝动了恻隐之心,在天边划出一道彩虹,以彩虹立约,再不发洪水淹没世人。

《新约》里的上帝就截然不同了。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世人又开始偏行己意,干些尔虞我诈的勾当。毕竟人性软弱自私,我们都经不起诱惑。(我们经不起诱惑也无可厚非,因为人类先祖——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也是经不起蛇的诱惑才偷食善恶果树上的禁果。所以《圣经》主祷文有对上帝的祈求:「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 Do not lead us into temptation.」)这下子给上帝提出了一个两难的课题,既不能再发洪水毁灭世人,又必须遵守罪的工价乃是死的定律,真是头疼。

谢天谢地,这一次上帝变了。他差遣自己的独生子耶稣基督降到人间,同样经历世间的痛苦与磨难,然后走上十字架,让他自己死一回,用他自己作代价,替世人赎了罪。(你感动了吗?信主还来得及。)怀着对上帝的亏欠和敬畏,世人才渐渐变得谦卑。

谦卑才能勤勉,勤勉才能创造财富,科技发展日新月异,让人好振奋。同样振奋人心的是《宏观经济学》的每一章结束语,记得其中论述「制度与软环境」的那一章讲:

人类几十万年的历史,只是到了非常晚近的两、三百年(相当于一颗足球相对于整个足球场的比例),经济增长的发动机——技术进步——才开始轰鸣起来。得益于产权制度及产权制度催生的工业革命,人类文明前进了一大步。那么产权制度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产权制度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它是人类自己发明创造出来激励我们自己。所以有理由相信,比产权制度更优越的新的制度,正在不远的将来等着我们。

December 2013
Shanghai
 

从美国看中国(三)

潜意识的比较

在美国生活期间,我总是不自觉地把美国的所见所闻与中国作对应比较。原因很简单,我在中国长到30多岁才去美国,而人生也不过几十年。

虽然去美国之前已经看了许多介绍美国的文章,但始终想象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非得到看了才知道原来如此。本来以为自己的英语水平还算不错,到了才知道听不懂,说不出来,接触不到期望中的美国社会。

好不容易通过TOEFL、GRE考试,再加上申请大学的周章,终于坐进美国学堂。记得第二学期选修了一门英语课,第一节课下来,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听懂(只听懂几个单词)。把我自己吓一跳,好歹已经过一学期,怎么会这样?下课后试探性地问旁边的同学,这个老师是不是讲话口音很重。同学说是,老师介绍她自己是新西兰移民;同学还开导我要结合上下文(based on context)来理解她的讲课。我的天,我连上文、下文都听不懂,又怎样能结合上下文来理解;没办法,只能取消掉这门课。

有一天去学校图书馆复习做功课,中间休息一阵,随手从书架上取出几本书翻一翻。其中一段讲,虽然林肯总统是出于赢得南北战争的目的才解放黑人奴隶,但毕竟在人权领域前进一大步。我当时颇为惊讶,原来解放黑人奴隶是为了赢得战争。按照中国人的思维,这样的动机实在不高尚。更出人意料的是,这样不高尚的动机居然白纸黑字地写在书面上,并且堂而皇之地放在大学校园的图书馆里。

我喜欢问美国人对于中国的看法,实话讲,大多数美国人对于中国很不了解,远远赶不上中国人了解美国的热情。当然,与中国有业务往来的美国人倒是很乐于谈论中国。有一段时间去一家洛杉矶的律师事务所查税,首席律师是一个年近60的犹太人。似乎与中国有着大业务,他时常去中国。加之健谈,他每次都要放下手头的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最近一次去中国的见闻。有两次我不得不提醒他,能不能把财务报表先拿给我再继续。

有一次他叫财务经理拿来了报表,我和财务经理看着报表,不忍心伤害他讲故事的热情。他讲上一次去到上海,别人还在排队过海关,来接他的人领着他从一条专门通道就出了机场。车行到市区,那人叫司机拉响车顶上的警报器,鸣响着一路红灯、绿灯就过去了。年近60的老人已经没有虚荣的炫耀,他用手比划着警报鸣响的样子,一脸的新奇。

我发言了:“你也许没意识到,你在中国享受了特权(privilege)。你也知道,这里是没有人有这种特权的。”
现在想来还有点自责,太过耿直的我那时用了生硬的话,不知道有没有伤害到这位老人。
他小声解释:“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做这些。”

我放下手中的财务报表,继续讲:“不说太远,就算是我们的市长先生(当时洛杉矶市长是 Villaraigosa),他开车出来,看到红灯,照样得停车。”
我故意停顿下来,观察他们的表情。没有人接话,财务经理(中年白人女性)仍旧看着报表。
我继续:“市长先生在街边乱停车,警察照样给他一张罚单。”
财务经理发言了:“那不一定,有时候警察看他是市长,就不给他罚单,让他走了。”
语气中愤愤不平,仿佛社会的公平正义因此而受到践踏。(许多美国人都拿过街边乱停车的罚单,尤其在投币停车位只限一、两个小时的洛杉矶市区,我也拿过几张。)

我在沉默,我已经不在意怎样去反驳她了。假想中的警察没有给街边乱停车的市长出具罚单,就可以让普通的美国人感到愤愤不平;中国人的字典里还没有市长乱停车这项条款。特种车辆可用于接送且随意鸣响警报器,让美国人觉得好新鲜奇特、意想不到;反过来,市长接罚单对于中国人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

感谢主,万物都在变化。正如中国古语说“仓廪实知礼仪,衣食足知荣辱”,逐渐富足的中国人也在热烈地讨论着如何重拾诚信,重修公德心,如何加强法制,崇尚人权平等。
 
October 2013
Los Angeles
 

参照美国看中国-‹白岩松›

提到美国,也许人们马上会想到,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国家。生活节奏快,都市霓虹灯闪烁,酒吧餐馆歌舞升平,人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情冷漠,家庭观念不强,性方面非常开放,各种消费欲望极强,钱才是上帝。到了美国你会发现,以上描述基本符合如今中国的状况,与美国关系不算太大。

在美国很多城市里,过了晚上8点找饭馆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很多餐馆都已关门,过了9点10点更难,街上到处都很安静,包括纽约也是如此。上班的日子里,很难见到酒吧爆满夜夜笙歌的情景,只有周末会热闹一些。对于我们这些没时没点的电视人来说就苦了,于是有人开始怀念起中国来:“要是在咱们那儿……” 可毕竟是在美国,只好靠司机的经验去寻找餐馆。当然也有聪明的指引:去唐人街吧。果真,一进唐人街,灯火辉煌,看样子,中国人,还真把优良传统带到了美国。

大城市如此,美国诸多小镇更是如此。天黑不一会儿,静得让外来人心慌。只好赶紧找旅馆,算是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地方。不过,一家又一家住户中透出来的灯光,告诉你美国人的温暖所在。在美国,很多人的办公桌上都摆放着家人的照片,其乐融融的合影透露着美国人的家庭观念。一次是偶然,两次是感慨,当一次又一次看到如此相似情景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美国社会运行的基础以及美国人心中最珍贵最善良的角落。

以上的情景,绝不仅仅出现在美国,欧洲一些国家比美国更甚,家中的电视小得可怜,甚至很多家庭还用着录像机。人们的脚步纷纷慢了下来,生活占据了生命的上风,人们的眼神,有一种单纯和干净的东西,人们似乎变简单了。于是你会感慨:可能所谓的现代化时间长了,并不意味着向前走,而是回身寻找,重新回到人的心灵,回到生活与生命的本身。无论欧洲还是美国,也包括日本,环境都再度清洁起来,蓝天白云出现的频率,大大多于中国,显然,一旦心灵与生命被尊重,自然也必被尊重。

观察这一切,不意味着羡慕或对自身的批评,而恰恰来自对未来中国的思考。还要多久,还需要经过怎样的路程,我们的眼神才能够重新纯净起来,去体味生命本身的快乐?何时让家庭的照片出现在一张又一张办公桌上,而不是对同事暧昧地说:我单身。又在怎样的环境保护措施下,让中国的街头从早到晚都是跑步锻练的人?当然,你还可以期待:人与人的相处变得简单,不再需要天天运用五千年文化积累下来的聪明去斗智斗勇。

没办法,我们依然处于欲望占据上风的发展阶段,我们还处于用物质来奖赏生命的阶段,离背起行装去山水中激活生命还有距离。还在这个阶段就要面对,谁也无法一跃而过,只是不希望,我们在欲望面前牺牲几代人。

从美国回来后,我说过一句话:“当下的中国,由于欲望,我们的人性处于退步的阶段。” 按理说,这话并不好听,却意外地得到了八九成网友的支持。我突然明白,人群中,充满希望的一种欲望正在悄悄地形成中,而这种欲望与物质无关,却离心灵很近。

 
—— 白岩松 / 中国中央电视台记者 / June 2011

从美国看中国(二)

永恒的潜移默化

记得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是接受最多新思想的阶段,隔三差五的自己都会感到欣慰和兴奋,因为那一天又吸收到新的营养。虽然听了无数遍长辈的教诲,很多时候年轻的反叛都占了上风。因为不喜欢学医并且有厌学的心理,加上对外面世界的向往,20岁的我固执地从军医大学二、三年级退学(学制六年),然后到广州、深圳去闯世界。

90年代初的南方让许多的中国青年心神向往。因为连一纸文凭也没有,我也没能闯出理想中的世界。起初靠着同学父亲的庇荫还能过日子,后来他们撤离,我失去依托,有一段时间沦落到为省钱一天只敢吃两顿饭。往事如过眼烟云,苦涩的经历却停留在记忆深处,正应验了磨难是人生财富,才能随着时光流逝沉淀下来。

有点命运弄人,20岁的我固执退学,在以后的岁月中却几次重进学堂。靠着军医大学的英语基础,我考到一张自修大学的大专文凭;靠着自修大学的英语大专文凭,我又上了重庆大学的MBA;靠着重庆大学的硕士学位,30来岁的人从头备考TOEFL、GRE,我终于进了美国的学堂,与一帮比我年轻许多的同学(有的小10多岁)共渡寒窗。

稍微让我感到一丝宽慰的是很多门课堂上都有一、两名比我年龄更大的同学,有三、五门课上有一、两名比我年龄更大的美国同学,有两门课上有一名比我年龄更大的台湾同学。闲聊时我曾经问过这名台湾同学,台湾是如何相对平稳地过渡到民主社会。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当时正在念书,他的回答是:那时的政府派遣了为数众多的政府官员到美国来学习。

记得他用了为数众多这个词,同样为数众多甚至更多的是近年来自中国大陆的各级政府部门考察团、培训班,以及不计其数的中国留学生和交流学者。除了把海外经历作为谈资,能不能带一分西方文明回到中国来。

中国的经济发展毋庸置疑,但国民的焦躁不安却有增无减,社会的不诚信浸染到各个层面,并且夹杂着一丝仇恨。在不平等、无奈何的环境桎楛之下的中国民众,很容易因为不满而滋生仇恨。仇恨之火是双刃剑,它毁灭敌人,同时也燃烧掉自己。当前中国政府的紧迫任务是缩小贫富差距,化解社会积怨。

随着年龄增长,人的心态会变得平和,平静的美国生活进一步强化了我的平和。一个负责我的案例的美国工会代表跟我讲,很多时候我们得学会妥协(compromise);我问他什么叫妥协,他说是双方各退一步。后来我认可,因为一方后退而另一方原地不动甚至更进一步,那么达不成稳态,后退一方会反击回来,于是就陷入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

记得10余年前去美国之前就听说过一句话:得益于信息技术的发展,世界离中国已经很近了,中国离世界还很远。光阴似箭,转眼10余年。得益于信息技术的进一步发展,世界离中国已经更近了,遗憾的是,中国离世界仍然很远。

又看到久违的新闻联播,间或又听到四大发明和歌功颂德,我也为自己的困惑寻找到一份答案:也许是灿烂的古代文明成为一种束缚,阻碍了中国人去拥抱和接受现代文明。
 
August 2013
Shanghai
 

从美国看中国(一)

思想的潜移默化

假以时日,滴水可以穿石。环境改造人的潜移默化的力量,强大到你自己都无法意识察觉。美国生活平静得索然无味,在中国随处可见的标语口号,在这里一句也没有。印象中唯一稍带宣传味道的是,很多年前开车远行,走在州际公路上,旁边小山坡上立着一块牌子,写着两行字:In God We Trust; United We Stand.(我们相信上帝,团结起来就能承受风雨。)

因为一直在尝试做一些中美贸易,所以接触了一些中国的企业主,能感觉到他们那种心底的、有意无意的炫耀。人有虚荣心理无可厚非,美国人也会有,只是程度不同。在美国,由于出行各自开车,群体关系松散,没有观众,自然就没有炫耀的必要。从这一点来说,在目前中国嘈杂浮躁的环境中,保持一颗平和的心的确需要相当的定力。

基督教信仰也强化了美国人平和的心态,因为在全能上帝面前,任何个体都渺小得微不足道。动人之处在于,至高的上帝居然降卑为人,并且降为人中卑微者,降生在马槽中(我们好歹可以降生在产房)。在教会仪式的最后,牧师通常会说,让我们低头祷告。很神奇,你一旦低下头,心里就多出几分谦卑。

不过我对上帝倒是有很大的意见。因为成立了会计师事务所,我参加了大洛杉矶地区的几家商会。其中一家商会每月有一次早餐聚会,主持人首先让大家起立,唱国歌;国歌唱完,说一句:“上帝保佑美国(God bless America)。”我承认我有点书生气(我固执地保留一分书生气在心底),当周围美国人右手捂胸唱完国歌说这话时,我在想,基督徒颂扬的信实公义的上帝其实不公平,他偏爱美国。从蛮荒的北美大陆发展至今,也不过两、三百年时间,美国人就享受到如此高品质的生活。对比之下,中国人历经上下五千年,至今仍然在求索。

呆得久了,也变得有点像土生美国人那样“傻乎乎”。那年回国,经过上海,顺道去看世博场馆。世博会已结束,中国馆还在开放。十来个售票窗口,每个窗口都有两、三个人。我随便找一个,站在半米远的栏杆排队。一会儿窗口只剩一人,很快将轮到我。身后走来一人,从我旁边侧身挤过,趴到窗口上去。我知道这是中国特色,但也不想去挤,看不远处一个窗口只剩一人,便换到那条栏杆站队。身后又走来一人,从我旁边侧身挤过,趴到窗口上去。我当然不高兴,便用英语说:“我在排队(Here’s the line)。”那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是个小伙子,眼神狐疑,上下打量我一番。你猜发生什么?他站到我后面排队来了。这时前面买票的人离开,我便上前买票。所以有时一句提醒也就解决问题。

与美国人的“傻乎乎”相对应的是中国人的灵活变通,记得十余年前在重庆大学念MBA时,上法律学课,法律老师阐述法理及社会公平,说明法律是有情的(而非无情),顺带抨击「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的执法不严、有法不依的社会时弊。逻辑严密,有理有据,全班同学(大都年届30)都少有地觉得耳目一新,为之叹服。

孰料中午到餐馆吃饭,蓦然发现法律老师正与一桌进修MBA课程的厂长经理把酒言欢。正因为反差强烈,所以多年后仍然记得,同时也能体会中国的酒桌文化可以把规矩磨得圆滑。如何把美国人的“迂腐”带到中国且不被磨蚀掉,实在需要深厚的定力;同时,对违规者处以重罚才能保障循规者的利益。

不过当年有本教材上的只言片语激励我改变了生活路径 — 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用积极的心态对待人生。如此简单平淡的话让我铭刻在心,是因为当时的我经历婚姻挫折,整日沉湎赌博,颓废消沉,需要励志的话来挽救最后残存的上进心。(推荐你阅读美国经济学家 Charles Jones 的《新经济增长理论》,如其开篇所言,阅读那本书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心智之旅。)

中国的城市建设日新月异,高楼林立,不过看上去并没有给人现代化的感觉,反而觉得不舒适,高耸密集。跟国内朋友谈起,我说我的观点是中国的城市化道路走偏了,国外是把乡村建设为城镇,把整个国家建设成大花园,人们散居各处;中国是弄得让人都集中到城市来(也许不是初衷),现状是城市极度拥挤,乡村仍然荒芜。不少人同意我的观点,也许是旁观者清。
 
April 2013
Los Angeles
 

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9)

星期一早上8:00am,总部会议室,我坐一边(我一人一派),对面一派坐着另一个Principal(将我从先前的P科长一组转到另一组,暂且叫P2科长)、C处长、C处长的上级(暂且叫D副局长,英文职务 Assistant Director),人事支部职员坐在远处。

人事支部职员简短说明从今天起我回来上班,接着D副局长发言。官话总是要讲的,当然不可能是中国式的长篇大论。他强调我虽然回来上班,但部门仍然保留继续调查、再作处理的可能,无非是留下伏笔,想以此掣肘住我。(计划移民美国的朋友不要把美国想象成洁白无瑕;中国丑陋的一面美国都有,美国优秀的一面中国也都有,只是程度不同;当然也不能小看程度不同,因为哲学上说,量变引起质变。)服软不服硬的我一听这话,两眼直盯住他,弄得他回避看我。

接下来C处长发言,P2科长发言,无非是些空洞套话。人事支部职员将停车卡交还给我,但工作牌和出入卡她已经找不到。程序结束,开车回到我们部门(及几个其它部门)租赁的办公大楼。必须得重新办理出入卡,便在保安台等着准备照相重新办卡。一会儿,一个保安拿着一本文件出来,已经翻到其中一页,有我的照片在上面。
“先生,你不能呆在这里,我这里有法庭的限制令资料。”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笑着回答。
“我们没有接到更新的文件,你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我会报警。”保安一脸严肃。
没办法,我只能走出大楼,走到车道对面,掏出手机,给P2科长打电话。她已经从总部回到楼上办公室,告诉我等一会儿。过一会儿,P2科长坐电梯下来,招呼我回到保安台,对保安说明情况,于是重新照相办卡。

上得楼来,进到办公大厅,很多同事很高兴看到我回来,因为我赢得与他们讨厌的P科长之间的斗争,仿佛替他们出了一口气。有几个胆大的同事,直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斯科特,你是我们的英雄。”
我连忙摆手:
“你给我太高的荣誉,我承受不了。”

一切恢复正常当然好,生活本来就是柴米油盐,平淡实在。性格强硬的当年的我依然遇事不低头;生活多姿多彩,缘于人与人不同。很早就听说性格决定命运,果不其然,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事情又来了。(我的性格如此,恰如中国古语所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90年代初在中国,20岁的我仅仅因为当年不喜欢学医,居然执意从军医大学本科二、三年级退学。仍然记得,回到家中,气得老父亲不跟我讲话,多亏哥哥姐姐努力劝解。好在父亲性情通达,过些日子后重又和颜悦色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有愧疚。安息吧,老人家,我知道你在天堂里还在看顾着你的不孝儿子。顺便给朋友们说上一句,现在就要多孝敬父母,不要遗憾到子欲孝而亲不在。)

 


My appreciation. / 致谢.

我的故事得暂停在这里;打官司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一些时效性的话题,因此得过些年头才能公开,以符合相关法规中关于时效性的规定。
按部就班的打官司的过程其实一点也不扣人心弦,毕竟美国的诉讼本来就稀松平常。
当我写下这些博客故事的时候,已经很平和了,既没有怨恨,也没有炫耀。最近认识几个新朋友,他们表扬我脾气好。看来本性虽然难移,但还是可以移转的。感谢主。

Have a nice day. / 顺祝愉快。
 
Expatriate: Sco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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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8)

记不得又过了多少日子,收到杰特的电子邮件,告诉我第二次内部听证会的时间已经确定,跟上次一样,交代我提前15分钟与他碰面。

这种类型的听证会都不会轻松。我是搪塞支吾,避重就轻(因为英语不是母语而产生的限制和力不从心在那种场合就能真切实在地感受到),再加上杰特时不时在旁边插话帮忙,总算好歹能应付。中间提出一次休息,以给自己缓冲。好在杰特性格轻松,多少能传递给我些许轻松感觉。

接下来是等待,渐渐时间长了,我也变得安居其所,安慰自己:
“不用上班,工资照常每两周划到我的银行账户上,为什么不享受当前呢?”
当然心底的隐忧仍在。

虽然间或给国内的亲人和朋友打电话,但我从来没有跟他们提起过当时发生的事情。毕竟不是让人愉快舒畅的好消息,我不想让他们在太平洋另一面替我担心。也是在那时候,我萌生了回去中国的念头。就如美国习语讲,One man’s trash is another man’s treasure.(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宝藏。)虽然政府工作安稳且福利待遇不错(工资中等),但心底的不安分守己总是在推搡着我蠢蠢欲动;我仍然想尝试做一些联结中国和美国之间的事情,或者找一家美国公司把我派回中国。

当时处在漩涡当中觉得委屈,抱怨美国社会也有如此的不公平。不过平心而论,这一套成熟的规则制度至少提供我申述反驳的机会,并且有几次抗辩获得成功(当然也有抗辩不成功)。如果放在中国,要找理由惩戒或开除不驯服安分的职员,对雇主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尤其是政府部门雇主),当事人可能连发出声音的机会都没有。

期间收到杰特的一封电子邮件,是他发给人事支部,同时附送给我。内容是针对人事支部罗列给我的数状的抗辩。记得给我罗列的过错有五、六条,杰特尽数推翻,一条也不认可。有点类似美国的法律诉讼,控方罗列数状,辩方推得干干净净,然后再谈判妥协,达成协议。律师通常使用邮寄信函而不是电子邮件,路径更为正规。我收到的来自此前的政府部门雇主和律师寄给我的文件已经积累厚厚一摞,真是难为他们辛苦写作。

算下来离职回家已经三、四个月了,终于有一天,人事支部职员打来电话:
“你好,斯科特。下周一开始回来上班,星期一早上8:00am先到总部会议室。”
总算尘埃落定,这时再看窗外,才发觉花香鸟语,阳光明媚,加利福尼亚不愧为人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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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7)

等到内部听证会那天,去到政府部门大楼。因为工作牌已经上交,所以还得像访客那样过安检,到前台,出示身份证件(在美国驾驶执照相当于身份证)登记。杰特已经先一步到达,在前台旁边的空位等我。

互致问候,杰特给我交代一些事项:不用紧张,就事论事,尽量言简意赅;如果感觉问题困难或思想紧张,可提出暂时休息;他在旁边会给我提示性解释,遇到困难的问题,他也会要求暂时中止。

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向指定的会议室走去;看见通道另一头,人事支部头目和一名职员也在向会议室走来。门口聚拢,例行打招呼;职员打开门,四个人进到里面,在会议桌两边坐下。我和工会代表杰特坐一边(我们是一派),人事支部头目和职员坐另一边(她们是另一派)。

人事支部职员开头发话,讲整场听证大概需要3小时。杰特说他两小时后有另一场事务,于是商定今天进行前半段,之后再确定时间进行后半段。记不得所有问题了,总之多数都棘手,我也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重复了一遍。整个过程都由职员在提问,然后我回答,杰特间或插话,职员和杰特在作笔记,头目很少发言(中年女性,看起来很温和;职员倒是有点咄咄逼人)。

记得当那个年轻女职员提到:
“此前有一次你和S股长、P科长在会议室开会(不是产生限制令的那次),因为争执,尚未结束你就擅自离开,请你解释一下。”
我尚未开口,杰特提出:
“等一下,我想和斯科特单独谈一谈。”
我也能感觉到这个问题显得较为严重且敏感,因为跟产生限制令的那次情形类似。
于是职员和头目站起来,离开会议室,关上门。
杰特转向我:
“我记得你告诉我他们给你很大压力,提到纪律处分之类的字句,你觉得难受,认为这种争论毫无意义…”
“是的。”我回答。
杰特想了想:“好吧,就告诉她们你觉得不舒服。”
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恰如会前碰面时杰特嘱咐的那样,尽量言简意赅。虽然人们更喜欢实在具体,但有些时候也得使用空泛、模棱两可的语言。
杰特开门告诉她们可以继续,她们走进来坐回原位。
职员重复一遍问题,然后大家都看着我。
“我觉得不舒服(I feel uncomfortable)。”我就此打住。
“就这些?”职员追问。
“是的。”

又过了一些问题,杰特抬手看表,
“我现在得去另一个地方,过两天我们再联系确定下一次时间。”
四个人站起来,离开会议室,第一次内部听证会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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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6)

离上庭的日子只有两、三天了,稍微平息的忐忑不安复又加重。虽然分析起来应无大碍,但难免担心节外生枝。终于捱到上庭日期的前一天,收到一个电话,接听起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问是斯科特吗?”
“是的。”
“我是政府部门的律师,我们已经向法庭申请撤销对你的限制令,明天的听证会相应取消,因此你不用去法庭了。”
“你确定吗?那可真是个好消息。不过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收到任何文件…”我心里不踏实。
“法庭应该给你寄出文件了,明天或者后天你应该能收到。”
谨慎起见,我继续道:“那你能否现在给我发一封电子邮件,你知道得有点什么东西在手里更让人放心。”
“这个我可以做到。告诉我你的电子邮件地址。”
于是我告诉他。
“我现在就给你发出来,你应该很快会收到。如果明天或者后天你仍然没有收到法庭的文件,请给我打电话。”
“好的,非常感谢。”

我登录到我的电子邮箱,等待。10多分钟后,果然来了一封邮件,我首先检查发件人地址,确定是从政府部门发来。终于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感谢主,今天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心情开朗很多,想起来应该给安打个电话。安总是很平静,
“我已经知道了。前几天我把调查报告交给他们,建议他们取消听证。”
安毕竟是职业中人,很多时候她已经先有消息,只不过不动声色。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文件寄到,同样是从洛杉矶高等法院发出,连格式都与先前的限制令相同,只不过这次是取消限制令。好了,这一关过了,接下来是对付行政离职。安的任务已经完成,处理行政离职应该与工会的杰特先生配合。

打电话给杰特,他首先表示祝贺:
“非常好,现在轮到我们上场了。”
因为我桀骜不驯的性格,我们部门的头目此前一段时间就在酝酿要给我颜色,同时震慑其他人。此次离职主因是涉嫌暴力威胁,同时附带列举了其它小过错。
“你下星期一下午3:00pm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们得沟通一下你的案例。”杰特最后说。

与杰特沟通案例倒是很轻松,他本身的性格就很轻松。我的角色相当于被告,他相当于被告律师,我们的任务是让那些小过错显得不是过错或者至少是情有可原。
“你知道,没有人是完美的,他们早就想挑我的毛病,自然可以找到藉口。”记得我这样向杰特解释。(相当于中国成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完全正确,”杰特加以肯定:“并且你应该讲给他们听。”

记不得过了多少天,接到我们部门人事支部一个职员打来的电话,(与安几次面谈去到的人事部隶属于整个政府部门,各大部门又有各自的人事支部。美国的政府部门同样存在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当然不像中国那样程度严重;同时因为权力制衡及规则、程序到位,贪污腐败、结党营私就有天壤之别。基本上没有受贿、滥权的可能,以后再写一些到美国企业去查税的故事。)告知我X月X日到几号总部会议室,参加按例的有我、工会代表、人事支部头目参与的内部听证会。

打电话给杰特确认,他说已经知道这项安排,正准备给我发电子邮件,同时告诉我听证会开始前15分钟与他碰面。当然这种内部听证会不至于像法庭限制令听证会那样让人寝食难安,不过仍然有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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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5)

又过了几天,接到安的电话,让我再到人事部去跟她见面。这次是另一间办公室,后来才知道安并非内部工作人员,每次跟我谈话都是临时借用人事部的办公室。政府部门机构庞大,人事部是一栋单独的办公楼(不过很老旧),税务审计部门和别的几个部门在别处一幢租用的大楼内,而部门总部又设在政府总部办公大楼内。安是一家独立调查机构的合伙人,按照政府部门工作规则(记得其中讲,对于工作场所的任何暴力或暴力威胁是绝对零容忍/Zero-Tolerance),发生此类事件须聘请外部调查人员展开调查。

“这几天还好吗?我又多方面了解了一些情况。你再详细讲一讲当时发生的情况,你可以站起来,模仿当时的动作。”
我又再次描述一遍,尽可能详细准确,从那天进到小会议室一直讲到怒气冲冲地开门出去。
“你用手指着他,然后说了什么?”安再次确认。
“我很气愤他威胁要解雇我,用手指着他,说‘你在滥用职权,我要告你。(You are abusing power. I’ll sue you.)’说完就开门出去了。”我回答。

“我想我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安平静地讲:
“我已经听你说过很多遍这句话。你说你要告(sue)他,在当时紧张的气氛中,他听成了你说要射杀(shoot)他,何况你用手指着他,再加上你的口音在其中。”
安的分析让我也点头称是,本来这两个词发音就接近,再加上英语不是我的母语,也不是P科长的母语(他是中东移民),在当时的环境中,听错也合乎情理。
 
找到原因固然让人高兴,但限制令仍然是悬在心头的一把剑。短暂轻松片刻,我复又焦躁,并且更觉得冤屈不公。安的开导让我至今不忘,
“斯科特,我知道你心中的感受,你很焦躁,希望能立刻还与清白,也许跟你的移民背景有关。不过既然来到美国,我劝诫你适应这里的规则,记住按游戏规则办事(Play the game by the rules)。”
 
按游戏规则办事(当然不是中国的潜规则),我想我会今生不忘。感谢你,安,教给我在美国生活中很重要的一课。道生万物,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之后,在以后打官司的历程中我也学得像土生美国人那样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何况美国的诉讼本来就漫长费时。
 
又过了几天,轮到与心理咨询师面谈。这个心理咨询师是个有涵养、性情温和的女士,跟我一样,是来自中国的第一代移民。按照职业程序,她首先鼓励我畅所欲言,告知我和她之间的谈话,如果未经我本人同意,连法官也无权调阅。跟她谈话很轻松,她主动提出如果我同意,她可以给独立调查官 Ann 写信。我觉得有益无害,就同意了,并表示感谢。结束时她照例要约定与我的下次面谈时间,但因为她很快将迁居旧金山,再来洛杉矶分部的时间很有限,而我的时间也不确定,所以暂时作罢。
 
在接下来一次与安的会面中,我问起她是否收到心理咨询师的信,她说有收到,并且在信中心理咨询师对我的评价不错。又问我与心理咨询师的后续谈话进展如何,我告诉她再约定时间比较不方便,因为心理咨询师很快将迁居旧金山。我说对心理咨询师的感觉不错,但安却表达了不同的看法:
“迁居应该是有长期计划,既然她已经知道,从最开始就不应该接受与你谈话,而应该让别的心理咨询师负责你的案例。”
安的敬业精神与职业操守让人由衷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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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4)

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跟安(Ann)见面。
“请坐。我调阅了关于你的资料,很不错嘛,你有注册会计师执照,又有硕士学位。”
安一开场就给我一番夸扬。美国这个当今最现代化的社会,其实很传统,良好的背景材料会给你加分不少。专业执照隐含的蕴意是执业者必须诚信,在这里就增加了我的说话的可信度。

“首先我们得补足一些程序文件,”安拿出那天C处长让我签字而被我拒绝的文件,
“这个你应该签上名,同时也能表示你很配合。”
我能感觉到她的善意,至少是不怀恶意,所以没再拒绝签名。后来仔细看这份文件,才发觉上面除了罗列数状,同时也写明工会的电话及我的抗辩程序和事项。

“你讲一讲这件事发生之前的情况,你觉得办公室工作氛围如何?对P科长这个人你有什么看法?”
跟安这样的人谈话会让人平和,因为她的平和会感染到谈话对象。我尽量中肯地回答,避免走极端,同时例举办公室同事的声音,以显示我的看法并非特例。安又问了事件发生的情况。我虽然极力镇静,但对于法院限制令的担忧让我难掩焦虑之情,不时诉苦叫屈,表达不满和无奈。

“你跟工会代表交流过这件事情了吗?”安问道。
“还没有,不过已经跟他们约定了时间。”我回答。
“很好,”安继续说:
“我能看出你的紧张和焦虑,所以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或心理咨询顾问。以我的了解,你们目前的医疗保险允许你看心理医生只需付少量费用,一年看五次以下心理咨询顾问完全免费。”

对安的信任让我对她的建议言听计从。回到家,找到医疗保险上心理咨询顾问的电话,打过去,要求与心理咨询师约定时间,接线人员说他们有会讲国语的心理咨询师,问我是否需要。当然更好,母语与第二语言之间的鸿沟让我今生都无法逾越。工作上就事论事倒是没问题,思想心理的传神意会却无法企及。(就如现在写这些博客,换成英语会让我搁笔作罢。)

好不容易捱到跟工会代表见面,负责我们部门的是一个身体健壮的黑人,杰特(Jett)先生。他已经从雇主处得到一些材料(雇主循例要将给雇员的行政指令传递给工会,并且我给他打过电话后,他也向雇主索取更多资料),听完我的简单叙述后,他表示行政离职(Administrative Leave)部分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会尽力处理;但限制令(Restraining Order)部分超出工会的涵盖范围,如果需要,他们可以帮助介绍律师。

我表示目前暂时不打算请律师。因为限制令的重要性和紧迫程度远大于行政离职,并且前者的结果会直接影响到后者,他告诉我目前应该全力应对限制令(当然他不说我也知道),等待有结果后再与他联系处理行政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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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3)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接近中午,出门来,走向停车位,准备去邮局寄一封信,顺便吃点午餐。刚发动汽车,看见两名女士(便装),她们也听到汽车声音,赶紧赶过来:
“请问你是斯科特吗?”
“是。”
“我们是洛杉矶警察局的侦探(detective),有一份文件要给你。”

带着几分疑惑,我熄火下车。她递给我一个大信封,
“这个你等一下慢慢看。”接着她拿出一张表格:
“这里请签上你的名字,表明你收到这份文件了。”
“可以看一下你的证件吗?”我想每一步走踏实。
“当然可以。”她拿出证件来给我看。
在美国需要签字的场合、文件实在多(我曾经租一套公寓,与管理公司的几十页合约上有二、三十处要求签名)。我知道这个是正常签收,便写上名字,随口发牢骚:
“我实在很冤枉,我从没说要枪杀他,事实上我从没说过要杀任何人。”
“你怎么知道让你呆在家中是因为你威胁杀人?”
我立刻意识到她的职业警觉让她怀疑我是在不打自招,
“哦,那天让我离职的文件上已经讲到了。”
“哦。”她也释然。

她们准备离开,我又补充道:
“现在是午餐时间,我想我开车出去应该是可以的。”
“是的,这一点你没有违规。”
因为是带薪离职(Admin Leave),所以仍遵循正常工作时间,工作时段内如果要离开,需要电话请假,相应冲抵自己的休假或病假时间。在这种敏感时期,尤其不要犯规,因为一次犯规就可能将你定性为不守规矩、不诚实的类型,信用的损坏会关联影响到别的方面。(这也是美国这个信用社会的工作机制之一。)

事实上我已经没有兴致再出去吃饭,回到屋里,随便吃些点心。取出大信封中的文件,看过一页,把我吓一跳。这份文件是从洛杉矶高等法院(Los Angeles Superior Court)发出的限制令(Restraining Order),大意是限制我接近当事人、当事人住家、工作地址、及相关人等(如直系亲属),并注明必须保持多少距离(具体数字记不得了)。文件上同时指出法庭已经确定时间举行听证会(好像是30多天以后),届时决定支持或撤销限制令及下一步。

虽然此前也听说过限制令,但轮到自己还是很沮丧、冤屈、愤懑。更为重要的是,离职(Admin Leave)是雇主对雇员的行政指令,即使我冤枉输掉整个案例,最严重的后果无非是被开除公职。但限制令(Restraining Order)是从法院发出,如果冤枉输掉,将留下贻患无穷的刑事污点,甚至坐监。

焦躁不安地在屋里徘徊一阵,想起来应该给安(Ann)打个电话。安很平静,她讲已经知道这项限制令:
“这些都是法律程序,发生这样的事情雇主必须报警,而法庭会发出限制令并举行听证。”
她接着告诫我,第一保持平静,不要违规,更不要做傻事;第二记住听证时间,到时务必出庭。
“哦,对了,明天下午你有没有安排?”她最后问。
“没有。”
“那你2:00pm到人事部X号办公室来一下,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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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2)

安简单问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同时也问了一些很宽泛的问题(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的问题了);我一一作答,语调平静,她也作了一些记录,大约10来分钟。事后回想起来,初次谈话及我的坦率平和已经让安意识到事出有因。谈话末了,安告诉我现在得暂时离职,并让我交出工作牌、办公大楼进出卡、停车卡等。我一听就是刚才看到的文件上的内容,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她又给我作了一番解释,但我始终坚持摇头。安看我态度决绝,叹口气,说道:
“斯科特,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门外有两名警察,他们将陪着你去停车场,看着你开车离开。”

我一听这话,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态度也发生360度转弯。我表示同意暂时离职,同时取下放在一起的工作牌和办公大楼进出卡交给她。安很高兴看到我的变化,接过工作牌和出入卡,赞许道:
“很好,你很配合。”
然后写给我她的电话号码:
“过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如果你想到什么,也可以打电话给我。今天就到这里,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我打开门出去,果然两个警察守在门边,不远处还有一个,是他们的头目。(美国警察工作时间内都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那个头目问我是否需要收拾一些个人用品,我回答是,于是他让一个警察跟着我回到我的办公桌位。其实我没什么个人用品放在办公室,大概看一看,便拿起一瓶水往外走。周围都是错愕的眼神,我视而不见。这个警察始终跟在我后面,走回到大会议室门口,警察头目跟两个警察交待几句,两个警察和我便走向电梯间。

虽然是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但毕竟已有点年纪,且心怀坦荡,因此倒也不慌张,当然会有些不自在舒服。跟两个警察聊几句,发觉我们都从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毕业(很多同事从那所大学毕业)。其中一个警察是华裔移民后代,会讲几句普通话,出了电梯,他用国语安慰我:
“不用紧张,这只是正常程序。这种事情时常发生,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来到办公楼后面的停车大楼,他们留在车辆出口,让我去开车出来。坐电梯到平街低一楼去开车,慢慢开到出口,用停车卡在机器前面扫描,拦杆抬起,慢慢开过拦杆,停住,将停车卡交给走过来的警察,说声再见,开车回家。

呆在家里照常领工资,听起来是件美事;不过我可一点都没体会到愉快的享受,整天心神不宁,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第二天就给安打了电话,问她我还能做些什么。
“你可以去找工会寻求帮助,并且我认为你应该这样做。”安回答我。
“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吗?”我问道。
“等一下,让我找找看,你从网上也可以找到,他们的号码是…”
“非常感谢,再见。”

每两周一次的薪资单上清楚地记载着被扣掉的工会经费,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跟他们发生瓜葛,这时候派上用场了。结束与安的电话,我毫不耽误地拨通了工会的号码,简单说明情况,与负责我们部门的工会代表约定过几天去他的办公室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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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的美国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1)

近段时间办公室的同事都在议论抱怨,前不久新提拔了一个 Principal(暂且叫科长,美国政府部门职位无法与中国对应,以下称其为P科长,职务 Principal 的首字母)。新官上任,自然要树立权威,创造政绩。

他约定与每一名税务审查员(Tax Auditor)谈论工作,大概八、九十名税务审查员(另有几十名内勤管理);谈话在小会议室,三个人:税务审查员、税务审查员的直接上级(暂且叫S股长,头衔 Senior Tax Auditor 的首字母)、P科长。P科长预先打印出所有税务审查员的审计结果汇总,然后要求税务审查员从今以后要加大企业的应补缴税额,多为政府部门创收。因为这是一个敏感题目,所以此前的头目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这种谈话当然会让人很不舒服,差不多每一名谈话出来的税务审查员都在背后发牢骚,有几个年轻女孩甚至哭泣流泪。不过政府部门职员总体来讲胆小怕事,所以也只能牢骚抱怨。

偏偏遇到生性倔强多事且蔑视威权的当年的我(在中国时就多事),那日轮到我,进了小会议室坐下。P科长拿出印有我的审计结果汇总的报表,指着上面的数字,责备我追缴的税额太少。我立马反驳他(估计别人也就忍气吞声了),指出我们税务审查员的工作职责是检查企业是否正确纳税,而不是为政府部门创收,并且进一步指出所有的税务审查员都碰到过企业因多缴税而应得退税的案例。

我本来不喜欢讲空话,但这时用了冠冕堂皇的话回答他。冠冕堂皇的空话往往让人无懈可击,这让他觉得有失颜面。他又从别的方面找我的茬,我一直跟他毫不相让地争论。记得他最后威胁我,如果不服从,可能会受处罚,甚至被开除。又来这一套,我一听陡然火起,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指着他,说道:
“你在滥用职权,我要告你。(You are abusing power. I’ll sue you.)”
说完就开门出去,让他们愣在那里。

当时已是下午,离下班还有些时间。我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干些无聊的杂事。没有人来打扰我,直到下班,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当然我也并没有真正要告他的计划,只不过是些临场的话。

第二天一早来到办公室,照例先打开电脑。没过多久,P科长的上级(暂且叫C处长,官衔 Chief 的首字母)来到我办公桌旁,叫我去小会议室;同样三个人,只不过P科长换成了C处长(我、S股长、C处长)。C处长拿出一份文件,跟我解释说,P科长昨天已向他报告我威胁要用枪杀他。因为事关重大(在美国威胁杀人已是重罪,按律一年以上收监),C处长也已经再向上报告。接下来会有调查,这份文件是让我暂时离职呆在家中(Administrative Leave),有薪水,每日工作时间内等待有人给我打电话。

我觉得非常愤慨冤屈,虽然工作中已经见识美国的各种文件繁多,但我拒绝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同时拒绝离开办公室,而是要求回到办公桌位上继续工作。C处长见我执意不签字,便收起文件,告诉我是否签字并不重要,同时让我去另一间大会议室,说是另有人要向我了解情况。

于是我去到那一间大会议室,门关着,门外没有人。推开门,一个中年白人妇女面对门坐在会议桌旁;见我进来,起身跟我握手打招呼(她直接叫我名字,想来已经了解一些情况),自我介绍她自己名叫安(Ann)。我不确定她的身份,心想可能是人事部门工作人员。她给人第一印象很好、很和蔼,所以我也很友好(其实我本身就是很友好的人,办公室同事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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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ry Duty(陪审团公民义务)经历(四)

乘电梯下到早上的等待大厅,交回临时出入证,领取一张当日履行Jury Duty 的证明。出了大门,慢慢向停车场走去。心里挺高兴,终于知道美国的陪审团是如何产生,同时还希望下次能被选中。

颇有些感概,古时的部落或法律不及的边远地区,当人们发生矛盾时,去寻求首领或德高望重者(相当于包公)裁决,因为双方都相信,首领或德高望重者会不偏不倚,公正裁决。如此简单、原始而朴素的道理,实实在在地应用到当今现代的法律审判体系当中。并且更进一步,为了避免单一个体的偶然因素,让一组双方都接受、相对开明公正的人来裁决。记得我当初在美国考驾照时的手册上有一句,如果你觉得前面的车开得太慢挡了你的道,请不用按喇叭催促,也许他/她是新手,或有别的特殊情况,相信你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总是提醒你时时换位思考。同样,你可能今天坐在陪审团里裁决别人,也许明天你又成为原告或被告接受别人裁决。民主这个词有时候听起来有点虚幻,陪审团审理倒是一个实在的例子。当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民主降低了犯错误的几率,相应的代价是降低效率。

心里正感概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来,号码显示是从我的律师办公室打来。接听起来,跟前几次一样,仍然是律师秘书的声音:
“下午好,斯科特。你下个星期三下午有空吗?”
“有空。”
“很好,请记得3:30pm给福特律师打个电话,他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的官司已经一年多了,开庭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呢。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交上昨天法庭给的证明。虽然头目不高兴我没有顺从他们的意思去推延,也只能照章记录我的带薪时间。我们办公室一百多人,包括美国和世界十多个国家的移民或移民后裔。有时候谈到这个话题,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而像我这样的第一代移民,很多都不由自主地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
“这套规则制度制定得很好(The system is very good. 一个同样经历过的同事如此讲)。”
是啊,其实世间最简单、原始而朴素的道理,才是古今中外、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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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6,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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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ry Duty(陪审团公民义务)经历(三)

控方律师离开座位,去到陪审席前面,对新上来的人提问,大多是一些重复的问题。又轮到辩方律师提问,如果没有新的问题,也可以放弃提问。这时候法官的解释才让逐渐看出头绪的我完全明白过来,当然律师和以前经历过者已经知道这些规则。
“现在轮到辩方律师行使权利。双方各有六次机会更换陪审员。”

也许读者你也醒悟过来,为什么陪审团里看不到口无遮拦、吊儿郎当、或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看不到垂垂暮年的老者,或者别的你一眼看上去就感觉不好、言行偏激的人,因为他们毫无疑问地会被控方或者辩方律师请出去,而律师请任何人出局都无需理由。虽然天下无完美之事,但这些程序很大程度上让心胸开明、不偏不倚的人留在陪审团;因为你偏倚控方,辩方律师会让你出局,反之亦然。显然,体现律师水平的高低,如何提问及如何行使更换陪审团员的权利是重要一环。

“我要感谢第几号陪审员,同时请他/她离开。”这次是辩方律师的声音。
法官一番盛情感谢,然后再拿起名册补充新人。如此重复,颇费时间。这道程序还没完,又到了该中场休息。美国劳动法规定上下午各有15分钟带薪工间休息时间,当然有的小公司没有认真执行。法官照例要交待:
“不要与控辩双方当事人及他们的律师交谈,请保持距离。”
我留意了一下,虽然都在楼层通道上休息,始终没有人越雷池一步,双方当事人也只是跟各自律师轻声交谈。顺便提一句,我自始至终没看到法警,不知是否因为这是民事诉讼(刑事法庭我不知道,希望下次有机会见识)。事实上这一层楼我没看到一个警察,美国人总体上守规矩,当然总是有例外,只是比例不同。

休息过后重新进场,继续刚才进行的程序。控辩双方律师各自请不满意的预备陪审员离开,法官再从旁听席上点名补充。因为右边那一组还有一些人,所以我们这一组到这时还没有一人被叫到名字。控辩双方律师再向新上来的人提问,再各自行使请任何人离开的权利,包括刚补充进来的人。终于听到辩方律师说:
“我接受这个陪审团。”
控方律师又换了一个,终于双方都表示接受。法官大妈夸张的声音:
“哇,一个伟大的陪审团诞生了。你们将全程审理这起诉讼,除非有特殊情况必须离开。这场审理将持续9天(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有X美元的补贴,记不得数额了,感觉是够午餐和交通略有余)。你们不需要是法律专家,我会给你们解释相关的法律条款。开庭时你们只需要听取控辩双方陈述,然后有时间让你们到旁边的讨论室里去讨论,每个人必须投票表态。因为这是民事诉讼,需要四分之三的陪审团员通过才能确定哪一方胜诉(刑事法庭需全体通过才能裁定有罪,重大案件陪审团人数更多)。
“哦,我们还需要两名预备陪审员。你们知道,预备陪审员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会错。当有人必须离开时,他们是我们的倚靠。

法官又拿起名册,此时右边旁听席上还坐着两、三个人,这次点到我们这组。第一个人借故离开,第二、三人欣然上前。控辩双方律师再提问,表态接受。到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备选的我们也算完成任务了;旁边有人吁口气,如释重负。

律师说出半句话,可能是在依照程序进行下一步;不过法官大妈打断他:
“等一下,”从最前面的法官席上站起来:“我得表达我的感谢。”
然后走到我们这组旁边,穿着法官袍,拍了旁边一人的肩膀,对我们说道:
“你们知道我是多么地感谢大家,欢迎你们有空时来坐一坐,我会非常想念你们。”
唉,这些个美国法官大妈,把中国人心目中庄严神圣的法庭也平添几分不庄严的成分。不过你如果就此以为法庭可以开玩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控辩双方律师对于对方提问的抗辩是否通过,全凭她嘴里不紧不慢蹦出来的两个单字,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到这时人们早已经知道她喜欢装腔作势调节气氛,所以都轻松一笑,一个个开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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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ry Duty(陪审团公民义务)经历(二)

接下来法庭程序继续进行,我也才逐渐摸清头绪。陪审团席上14人由法官随机点名上台后,由控辩双方律师向他们提问,此时正进行到控方律师提问这一阶段。律师走到陪审团席前面,继续他刚才我们这组进来之前的提问。律师会问每一名预备陪审员,问题大都是一些很宽泛的话题:
“你在哪里工作?在哪里念过大学?”
“以前有没有进入陪审团参与案件审理?参加过几次?”
“你有没有亲人或朋友在政府部门工作?”记得律师问。
“你怎么看他们?或者说你怎么看待政府部门?”
 
记得当控方律师用手指着当事警察,问一名预备陪审员:
“你能看出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并且看上去和蔼可亲,你是否相信受过良好教育、和蔼可亲的人也会伤害他人?”
这时候辩方律师迅速站起来:
“反对这个提问。”
法官发言:
“驳回反对。”
于是控方律师几乎对接下来的预备陪审员都有这个问题。双方都有反对对方一些提问,其中一些被法官驳回,一些认可。

这些提问的意义到下一步程序时我才弄明白。提问颇费了些时间,听到控方律师讲: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预备陪审员回答后,控方律师:
“那么我再问你…”
这时法官大妈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又传过来:
“我似乎听到你刚才讲那是最后一个问题。”
控方律师呆立片刻,张嘴,没说出话来,走回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轮到辩方律师提问。因为此前的控方律师已经问过很多,相信其中一些也是他本来预定的问题,所以他的提问就相对快一点。再加上他讲话语速很快,法官几次提醒让他放慢,以便让所有人都听清楚。

终于问完,也不知不觉到了午饭时间。法官又发言了:
“附近的美食多得不得了。向南走两个街区,那里有我最爱的午餐。相信你品尝过后,再也不想回到这间法庭里来,在那里坐着可比在这里舒服多了。
“注意事项是:不要与控辩双方当事人及他们的律师交谈,请保持距离。”

因为我们的办公楼离这里不算远(很多政府办公楼在市中心地带),我也还比较熟悉。随便找了家店吃了午餐,再晒晒太阳。要求我们在1:30pm回到法庭。慢慢走回去,跟同时等待的人聊上两句,时间也就到了。

继续开庭,进行下一项程序。听到控方律师在讲:
“我要感谢第几号陪审员,同时请他/她离开。”
于是陪审席上相应座位号上的那位先生/女士站起来,法官的致谢总是免不了的:
“你知道你呆在这里的几个小时对我的工作及我们的法律系统都是巨大的支持。祝你下午愉快。”
那位先生/女士便开门出去。有的被请出者如释重负,不用在这里耗时间了;也有的耸耸肩,也许有点遗憾。

法官拿起右边旁听席上那一组的名册:
“现在我们得再找一位先生/女士坐到那个座位上。我要说明一下,这一起诉讼审理需要9天时间,如果你有什么顾虑,尽管讲出来。”
法官叫出一个名字,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
“我非常希望参加陪审团,但我必须得接孩子放学。”
“好吧。”法官很慷慨:“我们不能让孩子孤独地等待,你现在可以去接孩子了。”
那人喜形于色:
“谢谢法官。”
达到目的了,美滋滋地开门出去。法官又拿起名册:
“汤姆。让我们来听一听汤姆有什么重要的事务让他必须离开这里。”
汤姆站起来:
“我一向很热心社区公益活动,只是这两天感觉有点疲倦。”
和蔼可亲的法官大妈:
“哦,我们热心的汤姆真应该好好休息。开车回家注意安全。”
汤姆连声道谢,又美滋滋地开门出去。法官再叫第三人,这位先生很高兴,径直走到陪审席的那个空位坐下。因为有不少人士乐于参加陪审团,同时还有我们这一组第二预备,如果需要还可以召集更多组,法官大可不必让心怀勉强的人进入陪审团(即使进入也很可能被律师请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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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ry Duty(陪审团公民义务)经历(一)

来美国前在电视节目里就看到美国法庭上有陪审团,只是不知道来龙去脉;直到亲身经历一次,才知道其中的一些细节。在这里写出来,与各位分享。

那日下班回家,信箱里有一封洛杉矶高等法院寄来的信,告知被选中履行 Jury Duty(陪审团公民义务)。每个公民都有几率被选中,每年最多一次,也有人几年不曾收到。因为很费时间,所以很多人找理由推脱。如果有正当理由,法院会给你延期;如果不作理睬,将会被罚款以至传讯。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 Jury Duty,心里有几分新奇,加上我本身多事的性格,所以很乐意参加。按照信中的提示,第一步是与雇主沟通以协调时间。当时我正在政府部门工作(大公司和政府部门循例给与带薪时间,小公司有的给时间,但不带薪),第二天把信交给头目看。没想到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让我推脱,来回两轮之后,生性倔强多事且蔑视威权的当年的我(当时正在与我的政府部门雇主打官司,以后再写这个比较长的故事)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们我不打算推延,而是按时报到。

遵循信中的步骤,我填好表格,在法庭的网站上登记妥当。信中同时说明需要从X月X日开始的那个星期天至星期四,每天下午5点以后上网或电话查询是否第二天需要去法庭报到。如果连续五天都不需要报到,同样被视为已完成此次 Jury Duty。

在那个星期的周日至周二,电话里的语音 — 在我输入信上分配给我的号码以后 — 提示不需要报到。我感到有点遗憾,心想可能像很多人那样五天都不需要报到。星期三晚上再打电话查询时,语音告诉我第二天早上去法庭。

第二天早上去到法院指定的等待大厅,已经坐了许多人。交上已经填好的表格,便是无聊地坐着等待。好在几年的美国政府部门工作经历让我对其中的低效率已经见惯不惊,不像周围有的等待者那样坐立不安。

差不多10点钟的时候,工作人员开始点名分组,每一组20多人,分去不同的法庭。我与同组的人一起乘电梯去到指定的法庭门外,法庭秘书出来交待了几点事项,一组人便进到法庭里。

这时才发现我们之前已经另有一组先到,应该是在一、两个小时前。陪审团席上已经坐满14人(12名陪审员和2名后备陪审员),应该是从前一组里由法官随机点名上台,其余人坐在右边的旁听席上,法庭秘书安排我们这一组坐在左边的旁听席上。控辩双方当事人及各自律师坐在前方的大桌旁。

美国法庭有很多中年妇女法官,我已经见识过几次,这一次又是大妈级。与办公室同事聊天时听他们讲,等到符合多少年从业经历等资格要求时,也就人到中年,而公职部门会倾向于照顾妇女。这次的法官喜欢用一些夸张的词汇,让人轻松发笑。她首先对我们这一组表示无以言表的欢迎(相信对前一组也一样),然后介绍控辩双方律师及本次案例。

这起诉讼是关于两年前的一次交通事故,两名老年人和他们各自的律师起诉一名警察和警察局,要求赔偿。辩方是一名警察(西装领带)和两名政府律师(看样子年轻那个是来参加锻炼,都由年长那个在提问)。美国的各级政府部门和大公司都有自己的专职律师队伍,以应对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各种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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