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强盛之道-‹资中筠›-3

(五)异化和悖论

在进入21世纪时美国依然充满着严重的问题和潜在的危机,有些是固有的矛盾,有些是新问题。贫富悬殊、种族矛盾、“世风日下”、暴力充斥、犯罪率始终高于其他发达国家等等,都是显而易见的并且是人们经常谈到的话题。关于美国兴衰问题,现在和过去一样,始终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派认为美国的兴旺是暂时现象, 其中有泡沫成分,繁荣中孕育着衰退的因素,终将表现出来;一派认为有种种新的因素促成了这种新的经济良性循环,美国的发展仍将不可限量。本文感兴趣的不是绝对数字和静止的状态,而是构成美国最基本的活力,在20世纪促使美国发展到今天的那些因素是否还将继续起作用,或者将发生哪些消极的和积极的变化。

✤ 平等问题

今天美国最明显的社会问题仍然是贫富悬殊。经过一个世纪的批判、改革、福利政策、济贫措施等等,社会从金字塔变成了枣核形,也就是出现了一个中产阶层,两头小,中间大。但是就两头而言,差距并没有缩小,而且70年代以来在逐步扩大。与欧洲主要发达国家比,美国依然是发展势头较猛,社会活力更大,但是不平等现象严重得多。从直观的感觉上看,美国的大城市的“富人区”和“穷人区”仍然天上地下,对比鲜明,而且“穷人区”常常等同于“不安全区”。流浪汉、乞丐、无家可归者比比皆是。从统计数字上来看,从70年代到90年代,标志贫富差距的基尼系数一直在扩大:1947-1970年,从0.376降至0.353,而1970之后一直上升,至1995年达0.450。

1986年,也就是约翰逊的“伟大社会”之后20年,一位国会议员公布了美国两极分化的数字:占人口1%的超级富翁1963年拥有25%的社会财富,到1983年上升至26.9%。10%的最富有的人口拥有68%的财富,在20年中增加了4%。他说:“从1963到1983年间,不处于经济图腾杖的顶端的90%的美国家庭损失了他们占有的国民财富份额的将近10%。这一趋势与我国公民一般认为的财富分配趋于平等的设想背道而驰。”

这20年正是几届共和党政府为减少财政赤字对大政府进行调整的时期,特别是经历了里根的对福利政府大幅度逆转政策。所以说明,美国在平等与发展之间摇摆前进的道路上为之付出代价的还是穷人。

克林顿两届政府期间经济持续繁荣,时间之长为战后所少见,而且失业、通涨都保持在低水平,但是贫富差距却有增无减。根据美国官方的数字,从1973年到1995年中期,美国实际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了36%,而普通职工的实际小时工资却下降了14%。在80年代,所有的收入增额都归于上层的20%的职工,而其中1%占去了增额的64%。如果不以工资计,而以收入计,差距就更大,最上层的1%的人得到总增长额的90%。总的趋势是,20%的上层家庭的收入不断上升,而下层20%不断下降,1993年前者是后者的13.4倍,打破了美国的历史记录。

一般美国人对此不能无动于衷,谈起在富足的社会中这种贫困现象都认为是美国的耻辱,尽管对于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源至今争论不休。1992年美国大选时,前总统卡特在推选克林顿当候选人的民主党代表大会上作主要发言,揭露美国贫富悬殊和社会的不公正,其尖锐程度不亚于通常社会主义国家对资本主义国家的抨击,他描绘的贫民窟图景仍可与本世纪初的暴露文学媲美。他还驳斥了右派说这些人穷是因为他们太懒、不求上进、缺乏家庭观念等论调,并以自己亲身从事社会工作的经历说明,这些人只要给他们改善生活的机会,他们和“我们”一样雄心勃勃,一样愿意辛勤工作,一样关心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当然卡特的这番讲话是在大选中发表的,带有党派斗争的色彩。他提出的争论观点正好说明了一个世纪以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改良主义的观点之争,也就是美国式的“保守派”和“自由派”的不同思路依然如故。而实践证明,民主党执政以后并不能扭转这一状况。因为自约翰逊以后,联邦政府的福利负担已经到顶,克林顿面临的是非改不可的医疗制度。卡特批评共和党削减联邦政府福利开支,克林顿还得进一步压缩政府的福利开支,其改革方向是福利事业私有化,责成企业在技术更新过程中负担职工培训。这在实际上往往遭到企业主的抵制,结果对于中低收入的家庭至少在短期内是不利的。

美国的“新经济”引起经济结构的深刻改变,导致工资差距迅速扩大。一小部分掌握最新知识的高级人员收入大幅度提高,同时包括相当多的中等收入者在内的非专业人员收入下降。失业率总体是低的,但是企业裁员率大大增加,据美国管理协会的数字,1989年各企业报告的减员总数为35.7%,1994年上升至47.3%。1995年有29.7%的职工每小时平均工资低于贫困线,这些人按照通常的标准,并不见得都是“非熟练”工人,而只是属于非热门工种。“新经济”是否一定导致贫富差距扩大,现在尚无定论。但是至少目前在靠工资收入的人中,在工资、职业稳定性、和向上流动的机会三个方面的不平等都有所扩大,更不用说处于最上层的亿万富翁与贫民之间的差距了。还有一种新的现象是新富多为暴发户,而且日趋年轻化。与过去那种白手起家,奋斗多年而后积累起一份家业的富豪大不相同。竞争之激烈,消长、升降速度之快,也是空前的。在这种形势下,原来的调节社会的机制是否够用,“美国精神”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尚待进一步观察。

✤ 种族矛盾与文化多元化

贫富悬殊与种族问题不可分。整个20世纪的改良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争取种族平等。应该说,从社会观念到少数族群——特别是黑人——的实际境遇都已经有很大进步。但是美国的痼疾仍然未消。有些问题陷入怪圈,很难突破。至今提到贫困、犯罪、毒品、校园和街头暴力、教育水平低下等等,还是和黑人以及拉美移民相联系。一些大城市的黑人聚居区也是犯罪高发区,那里房价低,市政建设差,是众所周知的。由于中小学是就近入学的,差距必然反映到基础教育水平,也就是贫苦黑人的子弟很难得到良好的基础教育。从大城市的9年制、12年制学校学生的成分看,实际的种族分野还相当普遍。美国中上层白人和亚洲族裔一样,常有“孟母三迁”的精神,卜居先考虑子女上学的条件,其结果是政治上人为的种族隔离取消了,由经济等原因造成的事实的隔离又“自然地”形成,而且传代。基础教育的差距必然影响到上大学的机会和就业的条件,这样形成的循环至今仍然没有打破。美国黑人今天的状况离事实上的平等还有很长的路。

当前,在新的一轮“数字经济”的竞争中,黑人又处于最不利的地位。据商务部的一份报告统计:白人家庭拥有电脑率为40.8%,而黑人家庭为19.3%,白人上网者占21.2%,黑人只占7.7%。这些问题从政府到有关社会团体以及社会科学界都在给予关注。1992年洛杉矶因白人警察殴打黑人而爆发街头暴力示威时,有一家华人报纸评论说,美国黑人问题是白人“祖宗造的孽”,今天仍然需要继续还债。此话颇为生动地说明了美国的黑白种族关系,黑人问题仍然是占主流地位的白人无法卸掉的负担。

今天美国面临的种族问题不止是历史遗留的黑人贫困的问题,而是复杂得多的“美国人”的自性,新移民要不要“美国化”的问题。少数族群的觉悟迅速提高,代表族群的要求就更为强烈,主要表现在对主流文化的挑战,这与1918年的大游行所反映的新移民急于认同主流文化的心态刚好相反。这个问题从二战以后就开始存在,60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高涨,对白人主流文化统治美国的现状的反抗也同时兴起,与当时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的高涨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批判和抵制属于同一潮流。自那时起发生了观念上微妙的变化(为方便计,姑且以简单化的“左”和“右”来概括):过去“左”派反对种族隔离,反对强调种族区别,主张帮助黑人和新移民尽快“美国化”,成为平等的一员;右派种族主义者则排斥黑人和新移民,认为非我族类,不可能“化”作美国人,只能按族群区别对待。

60年代之后,“左派”开始拒绝传统意义上的“美国化”,也就是拒绝接受美国的主流文化,而强调每一个族群的传统和特点,认为长期受压抑而不能得到充分表现的文化必须加倍伸张,也就是加强种族意识、族群觉悟,而不是争取个人的权利。这一观念与极右派殊途同归,只不过一个认为不应该“化”,一个认为不可能“化”。处于中间的代表美国主流的精英则仍然坚持以原来白人基督教文明为核心的“美国化”。他们承认今天的许多种族矛盾现象主要是过去种族歧视造成的恶果,是美国历史的耻辱,应该继续努力消除这种后果,不过他们认为进一步强调种族区别将适得其反。这一争论主要是在大学校园中和学术界,规模也不小。80-90年代关于“肯定行动计划”之争和90年代围绕历史教科书的大辩论都反映了在种族问题上两种思想之争:前者关系到如何弥补历史遗留的种族不平等;后者涉及的问题更加深刻:美国的历史是否从根本上应该改写,不再承认白人基督教文明的的主流地位,还涉及教学内容——从大学课程发展到中小学课本——和选拔教师以及招生标准。

如何诠释历史关系到如何塑造未来,也就关系到美国是否还能继续在多元化中维持其原来的主流文化。笔者以为,在短期内,美国的多元文化远不足以威胁主流文化的地位,和社会其他弱势群体一样,唯其处于边缘,才要大声疾呼,事实上移民“美国化”的过程仍在继续,不论是自愿还是不得已。但是一旦经济情况恶化,或是社会发生某种危机时,白人种族主义依然可能上升,种族冲突的危险依然存在。而且可能更加复杂,不完全是在白人与少数族群之间,而可能发生于先来后到,不同处境的少数族群之间。例如1992年洛杉矶因白人警察殴打黑人而引起的街头暴动,被打砸的对象却主要是亚裔。美国的移民政策是加紧控制和排斥,还是放宽和鼓励,这是美国特有的从理论到实践的悖论。

就社会危机而言,单纯的贫富悬殊不足以导致暴力冲突,但是种族矛盾仍是美国社会最难化解的足以引起动乱的潜在危险。

✤ 市场“专政”与自由主义的极限

美国在发展机制上靠市场经济,在精神上靠自由主义,二者相辅相成造成了美国的强大。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其消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美国今天的种种负面现象归根结底与这两大因素有关。

对市场决定一切的机制如果没有足够强有力的制约,就发展到制度化的“唯利是图”,结果是从市场竞争走向市场“专政”。市场既然视消费者为“上帝”,一切行为都是以鼓励消费为目的,社会风气必然媚富嫌贫,而且出现疯狂的高消费生活模式。有人说,自从信用卡出现以后,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先劳动后享受变成先享受了再说,精神的堕落从这里开始。这是极而言之。不过二战以后美国社会向高消费迅速发展的确是令世人咋舌的。

首先是对青少年的教育。消费的诱惑对于青少年比成人更加不可抗拒。家境优越,有希望进入名牌大学从而跻身于上层社会的青年尚有推迟享受的动力,学习有一定目标,而对大多数贫苦子弟来说,这种希望太渺茫、太遥远,眼前的诱惑又太迫切。在道德行为方面,商业文化的潜移默化远远超过教师的谆谆教导(假设教师都是这样做的话,其实未必)。所以美国基础教育问题的根源在于高消费社会造成的思维方式。这是任何“教改”所无能为力的。所以美国针对中小城市教育学的改革经常不断,却收效甚微。涉及占人口多数的平民百姓子弟的基础教育的严重缺陷,造成美国缺少熟练工人还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这种现象从长远看将改变美国的人口素质,腐蚀美国赖以立国并发展到今天的“美国精神”。

前面提到,实用主义是贯穿于美国的教育和学术思想的一大特色。这种重视社会需要的传统使美国的大学不是象牙之塔,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美国的长处。但是同时使美国的高等教育完全受市场驱动。如一位教育史专家指出,美国的高等教育与通俗文化一样,变成了买方市场,学生及其家长是买方,学校和教师是卖方,于是课程和选题主要由知识较少的买方来决定,而不是由处于卖方的学识渊博的教师来决定。甚至由国会通过的对教育补助拨款的方式也是以资助申请人(学生或研究人员)为主,而不是资助高校和研究机构,也就是资助买方,而不是卖方。 结果大学日益庸俗化,沦为培养各色市场所需要的专家的场所,纯粹意义上的学者和高瞻远瞩的思想家日益稀少。这样的高等教育日益丧失学术的超脱和独立,20世纪末与世纪初相比,那种曾经推动进步主义运动的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和独立批判精神正在变味。

市场“专政”腐蚀特别明显的一个重要领域是新闻传媒。言论自由是美国和其他西方社会的基本人权之一,美国的民主的前提是国民有认知权,即获得信息的自由。这种成为信仰并受宪法保护的权利造就了无比发达的新闻媒体,以至有在“三权”之外的“第四权”之称。这一强大的舆论监督和社会批判力量,曾对揭露黑暗、防止腐败、促进改革起了无可估量的作用,今天却已起了变化。当然过去它也不是完全超然独立的,政府虽然无权干涉它,其出资者所代表的利益还是对它的倾向性有一定的影响。不过这种影响唯其是有形的,就也要置于社会监督之下,受到一定限制。而今天的市场律令却是更加无形、非理性,而且捉摸不定。在以文字为主要载体时,其对象为知书识字的人,特别是著名的大报和杂志面对的读者至少相当一部分是知识精英,要满足他们的需求。从业人员也有自己的守则,能够比较客观地报道新闻,从容地分析一些重大国内外问题,即使代表某种倾向和偏见,也是有迹可寻的,并有各种流派互相制约。只是报纸的收入日益依赖广告,已经种下不祥的因子,销售量与广告互为因果成倍地加强了市场的影响力。

随着电视的普及,手段、对象、市场都起了急剧变化。与对待其他方面的文化一样,大众的口味从精致的佳肴变为有刺激性的快餐,接受的方式从用脑筋的阅读和思考变为直接的感官视听。由于技术的发达,频道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争取广告与争取收视率之战使从业人员几乎完全丧失真正的主动权。传媒既迎合又塑造大众的口味,形成恶性循环。新闻工作的客观、公正、良心、原则都要服从不可抗拒的市场律令。今天美国传媒揭露矛盾、监督政府的作用当然不能说已经消失,但是正义的呼声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无序的光怪陆离的“节目”之中,提供给美国公众的国内外的图景与客观相距甚远。美国人对信息有最大的选择自由,实际上却基本上是被动接受,甚至强迫灌输。世纪末的传媒的作用比之于世纪初已经异化了。这里只谈到电视的普及,至于市场专政下的信息网络化会走向何处,更难逆料。

一方面,威力强大的传媒日益失去维护社会良心的功能,实际上沦为各种利益集团的工具,或者其本身已成为一种利益集团;另一方面,自罗斯福“新政”以来,知识分子大多数或进入体制内,或成为狭义的专家(有人说罗斯福的政策是“反智(anti-intellectual)的”,因为他把知识分子的主流纳入为政府服务,使其丧失了独立的批判精神,而欧洲知识分子这方面传统还保留较多),优良的批判传统大打折扣。总之,有一些事物本不应该属于市场的,而市场威力无穷,所向披靡,使得人在它面前日益丧失主动权。

道德滑坡是另一公认的现象。1993年,刚当选一年的克林顿出现在田纳西州马丁∙路德∙金生前最后一次布道的教堂中。大约是受那肃穆的气氛的感染,即席发表了一篇动听的演讲,揭露当前美国道德败坏的情况,问道:如果马丁∙路德∙金看到今天的情况会说什么?

“他会说,我为之奋斗终身死而后已的,决不是要看到家庭破裂、13岁的男孩拿着枪追赶9岁的孩子只是为了好玩、年轻人用毒品毁了自己生活再以毁别人的生活来发财,这决不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会说,我为自由而斗争,但决不是人们由着性子互相残杀的自由,不是未成年的孩子生孩子,而孩子的父亲弃之如蔽屣而离去的自由。我为人民的工作权而斗争,而不是要让整个社区和居民被弃置不顾……”

克林顿还强调必须进入“人的本性、价值观、精神、和灵魂深处”,否则政府的行动以及任何其他努力都无济于事。今天来看克林顿大谈道德说教,特别是维护家庭价值,颇有讽刺意义。美国保守派更会嗤之以鼻,因为他们认为像克林顿这样一个人能当选为总统本身就是公众道德观念下滑的表现。但无论如何,他所指出的确实是美国人今天普遍忧虑的主题。

对于美国今天严重的社会和道德问题的内容“左”、“右”各派所见略同。他们都批判美国的极端个人主义和现代版本的“自由主义”,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当年托克维尔的预见,指出个人主义发挥出巨大的想象力、创造力,但是走向极端就成为自私自利,每一个个人封闭在自己的小圈子内,完全不理睬他人和全社会的疾苦,植根于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冲动迟早会冲开一定的教化的界线,变成为所欲为。过去美国人赖以建国的基督教新教伦理的美德,诸如艰苦奋斗、勤俭自律、自立自强、坚忍不拔、以及有计划的量入为出的消费习惯、和诚实的遵守规则的处世态度,如今在总的追求“自我完成”的目标下变成了一味追求高工资待遇、高社会地位,敬业精神变成短期观点,只顾眼前享乐而少储蓄,守法的观念蜕变为只要有本事不被抓住就行……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赖以立国并维持了几个世纪的精神支柱——美国式的自由主义现在正在发生异化。贝尔(Daniel Bell)对韦伯(Max Weber)提出的促进资本主义发展的新教“禁欲苦行主义”所作的补充——“贪婪攫取性”,可谓高度概括。如今后者逐渐占上风,“宗教的冲动”为“经济的冲动”所淹没,结果道德自律和创造精神两败俱伤。

对于病源的分析和治疗方案则“左”、“右”两派观点截然不同,其分歧的本质还是对待平等的态度。“左派”认为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的恶性发展,除了新老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外,比较有影响的左翼宗教界也认为,当前的社会道德文化堕落来自以大企业为主导的社会制度,来自对资本的崇拜和对劳动的缺乏尊重,因此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则——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应该有所改变。需要从根本上改变资本主义制度和思维方式,首先改变追求无限发展的习惯动力,换一付“非物质的”眼光,把重点放在精神方面。不过他们认为这一切改变不是通过革命,是通过“重建(reconstruction)”来完成。归根结底,这种主张的落脚点还在于教育,只是不限于学校教育

“右派”批判的焦点刚好是自由主义中追求平等的因素,他们认为60年代的激进运动是这一堕落的标志,其结果之一是摧毁了社会价值的防线,大大降低了道德标准,从此大家对本来不可容忍的行为见怪不怪。现行的福利制度和类似“肯定行动计划”这样的对某些群体的照顾性法律都是罪恶的根源,它唤起人的最坏的感情——嫉妒和懒惰。平等的要求也必然导向中央集权的大政府,从而导向专制……。这些本是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保守派的一贯论点,不足为怪。

值得注意的是极端保守主义者不但一概否定20世纪初以来的一切改良、福利措施、和理论,而且一直上溯到美国《独立宣言》以及启蒙思想和理性主义所依据的前提。也就是不仅反对平等,而且反对自由,认为正宗的杰斐逊和米勒所倡导的自由主义本身的动力就是不断摆脱宗教、道德、法律、家庭、和社会的各种制约,伸张个人。但是18、19世纪的自由主义和启蒙思想的先驱们都有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就是人们普遍怀有基督教的原罪感,并承认公认的传统道德规范,能自觉地以此自律,舆论的褒贬也以此为准则。他们都相信人的良知和理性,决不会想到追求他们所提倡的个人自由和平等的结果会发展到今天这种“激进个人主义(radical individualism)”和“激进平均主义(radical egalitarianism)”状况。正是由于先驱们对人性的认识所犯的错误,发源于“古典自由主义”的“现代自由主义”已经异化和堕落,因为自由主义本身没有自我改正的因素,只有不断地要求满足个人的欲望,争取更多的权利。因此世风日下也是必然的。在他们看来,还得诉诸宗教的道德力量。所以又与教会左派殊途同归。

著名奥裔美国企业管理家彼得∙德拉克(Peter Drucker)也对资本主义有严重的保留。他是自由市场的坚决拥护者,但是认为资本主义最大的缺陷是只注意经济,不考虑“人”,是“单维”取向。他早在30年代就曾担心工业革命所引起的不平等会使法西斯得势,结果不幸而言中。今天,经理们自己谋取丰厚利润而同时裁减员工,更是在社会和道义方面不可原谅的。

总之,极左派和极右派,都对美国抱悲观态度,认为美国精神正在走下坡路,对传统的自由主义本身提出批判(当然二者否定的程度不一样),居于中间的主流派则竭力维护自由主义,却对它的命运忧心忡忡。

此外,政治、司法中的金钱的作用,利益集团对内外政策的超常的影响……等等,都是人们熟知的,它始终是使美国引以自豪的民主制度走向异化的一种拉力。有人说,现在在美国,只要有一百万美元,没有打不赢的官司,辛普森一案就很明显,碰巧他是黑人,种族问题掩盖了司法的腐败。总之,三权分立、舆论监督、思想界的批判这些美国的看家法宝能否继续有效地制衡金钱和市场专政的腐蚀力量,这是美国进入21世纪的大课题。

追求个人幸福是美国人的原始动力,发挥到极至,对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力量,而利益的驱使和高度实用主义又侵蚀和抵消着美国人引以自豪的“美国精神”,这又是一个难以解决的悖论。

(六)一种特殊的“隐性霸权”

本文主要讨论美国本身的发展道路,不涉及其一般的对外关系。但是在今天各国相互依赖日深的世界上,一个大国的道路所产生的影响决不会限于其国土之内,美国当然更是如此。

总的说来,到目前为止,前面所列举的负面因素尚不足以使美国走上衰退之路,或发生动乱。一是因为在后工业化的信息社会新一轮竞争中美国又着先鞭,不但跑在前面,而且领导着竞争的方向;二是其雄厚的物质基础可以在尖锐的矛盾之间产生“软垫(cushion)”效应,大大减弱冲击的震荡;三是多元社会提供多种出气阀,长期以来的调节机制仍然有效,也就是说,其优越的自我调节能力并未丧失;四是处于底层的美国人尽管有许多不平和不满,但与他国进行横向比较,还是感到在美国总平均生存空间较大、机会较多;最后,美国在全世界所处的优越地位有助于转移或转嫁国内的矛盾。众所周知,美国一向以外交服从其内政,并且据此对国际游戏规则的制定和操作施加影响,实际上这是把调节国内矛盾的机制扩大到国际范围,而且行之有效。例如美国工会或代表其利益的政客倾向于贸易保护主义,其压力是针对美国的贸易伙伴而不是本国的资本家。去年WTO洛杉矶会议期间的群众游行示威,主要是对第三世界会员国施加压力,表面上使美国总统难堪,深层意义是国内矛盾外向化。

所以今天尽管学术界“美国衰落论”不绝于耳,世人担心的还不是美国如果衰落会带来什么影响,而是一个唯一的、在各方面遥遥领先的、超强的美国对世界是祸是福。也就是说美国如何运用它的力量,奉行什么样的哲学,对世界其他国家的人都有利害关系。百年来,美国高度发达的科技和生产力带动了全球的进步,美国以雄厚的实力对反法西斯战争和战后恢复作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又直接帮助或间接促进了一批国家的经济发展。如果哪个国家善于学习的话,美国从治国到企业管理到解决社会问题到文化教育都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经验。今天,在有关全人类福祉的问题如环境保护、自然灾害控制、公共健康、以及反毒品、反国际恐怖主义等斗争中,还需要美国发挥带头作用。但是另一方面,美国的外交思想和实践是不折不扣的强权政治和霸权主义,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以什么“主义”的名义,“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孤立主义”还是“国际主义”,“意识形态”为主还是“地缘政治”为主,实际上美国一直都是随着实力不断的增长,不断向外扩张其势力范围。直到今天,全球都被当作它的战略势力范围。

关于美国的全球战略、以传统的强权政治手段推行霸权主义等等已有无数论著。笔者对其对内立民主与对外行霸权可以并行不悖的道理也有过论述, 此处不再赘言。这里着重要讲的是方今世界“美国化”的现象及其意义。

美国确立世界霸权地位还有一种不依靠传统强权的方式,那就是以它不断在科技和生产方式上的创新“领导”世界潮流,使世人身不由己地接受它的影响,跟着它跑。不知不觉间在器用、话语、生活方式、品味习俗、甚至礼仪服饰都向“美国化”发展。今天所谓的“信息时代”、“网络时代”,其源头还是在美国。接受了“网络化”,所接受的就不仅是一种技术,而是一种新的观念和生活方式,甚至包括语言。美国根据自身的规律和需要实现某种发展进程,而这种进程必然辐射到全世界,其他国家不论是否符合自身发展的阶段和模式,只有紧追,否则就被淘汰。这是另一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一个客观现象。无以名之,姑称之为“隐性霸权”。

在不可抗拒的全球化过程中,各种文化互相融合、撞击、乃至冲突是必然的。但是美国挟其强势发挥主导的影响是客观事实。对于后进国家来说,忧虑不在于“全盘西化”(或美国化),因为这事实上不可能,而在于舍本逐末,或曰取其糟粕,弃其精华。本文第(二)、(三)、(四)节论述的美国强盛之道是深深植根于美国的历史文化中,经过长期的演变形成的。这是其精华。别的国家如不先改造土壤,很难简单移植。而现在辐射到全球的,甚至被趋之若骛地吸收的却大多数是第(五)节所提到的异化后的余沫。其中最明显的是健康的市场竞争并未充分发挥作用,而市场专政效应已经恶性膨胀,而且是在本不应市场化的领域内。例如:

大众传媒:特别是电视,亦步亦趋地追随日新月异的技术手段,全盘接受以广告商的判断为准绳的操作模式,以媚俗追求收视率,又培养出品位低下的观众,如此形成恶性循环。这些都能轻而易举地“拿来”。而西方新闻事业最优良的传统——代表社会的正义和良心、不畏权势的独立批判精神、和作为体制和社会的净化剂作用——却难以学到手。

教育:高度实用主义、培养目标面向市场、学费日益昂贵、“贵族”“平民”两极分化,变相鼓励学生弃学经商等等(其中并不都是“美国化”的结果),而美国真正普及的免费基础教育和大学内的自由主义传统和尚存的通才教育却难以移植。

其他如社会风气中的重物轻人、崇富嫌贫、享乐纵欲、急功近利、争当暴发户、追求高消费、文化快餐化、审美低俗化,还有日益升级的公开展示暴力、色情刺激感官的影视“艺术”等等,乃至花样翻新的犯罪方式,都是为美国人自己所诟病的精神堕落的表现。即使在今天,美国社会决非只有这一面,甚至还不是主流,但是泛滥于世界的,为后进民族自然地吸入,并且引以为时尚竞相效颦的,特别对青年一代有吸引力的,却是这一面居多。

这种弃精华而取糟粕的自然选择,一部分原因是市场专政的结果,因而很难抗拒。也与有关国家的文化政策有关。主导美国文化的精英们并不愿意看到世人把这些当作美国文化的代表,也不乐见其谬种流传。他们也并非故意把强盛之道藏之秘籍,“不把金针度与人”。相反,以自己的思想、制度改造全世界是美国人一贯自许的“天命”。不过美国政府自二战以后以文化传播为政治工具,为自私的战略利益服务,其宣扬“民主”、“自由”的手段既不民主又不自由,而是以势压人,以最高道德裁判者自居,而且以一时的利益需要为转移,采取双重和多重标准,连它自己也不讳言。结果它越要推销就越遭到抗拒。加以其他种种复杂的历史因素,美国文化的精华部分较难在世界发挥其积极影响。

当然,本文只是就美国论美国。至于其他国家如何变被动为主动,如何根据自己的根本需要进行取舍、迎拒,就是另一个课题了。

 
—— 资中筠 /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前所长 / January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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